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寄語2022級新生:做新時代的文藝復興人

來源:中國網 | 2022年09月20日 11:20
中國網 | 2022年09月20日 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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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在2022年新生入學典禮上致辭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在2022年新生入學典禮上致辭

親愛的同學們,

歡迎加入中國美術學院這個學術大家庭。從剛才的暖場片中,我們重溫了2018年拍攝的《重訪孤山》。這部影像曾經在我們九十週年校慶大會上播放,看完後,加州美術學院院長史蒂芬·比爾(Stephen Beal)對我説:“雖然並不了解這部影像的背景,但我卻深切地感受到了一些東西——來自歷史的憂鬱,來自一個學術家族的榮耀,在影片最後所有人的凝望中,還有一種面向未來的期盼”。

我相信,新生同學們應該能夠認同這位國際同行的感受。歷史的憂鬱,未來的期盼,都凝結在我們的現在,也構成了國美這個學術家族的情意結。這種情意結感染我們、召喚我們,在每一位國美人的生命中播撒下時間的種子、藝術的種子。在未來的漫長日子裏,這種子將會生根、發芽,成長壯大。

同學們,今年的入學典禮,我希望跟大家討論一下我們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黨中央對高等教育提出了明確的要求,就是培養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和接班人,培養擔當民族復興大任的時代新人。落實到美術學院,我認為就是要培養“新時代的文藝復興人”。

文明總在迂迴往復中不斷演歷、發生,東西方歷史上,都曾經有過許多次的“文藝復興”。關於西方,可以參見潘諾夫斯基的《西方藝術中的文藝復興與歷次復興》,我這裡不多談。中國歷史上,學術和藝術從來都是在“與古為徒”中“與古為新”,漢代的古文經學、唐代的古文運動、宋代開始的金石學、宋元之際趙孟頫的尚古之風以及清代的考據訓詁之學,可以説都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次次文藝復興。所以20世紀初,當蔣方震遊歷歐洲,尋找到“文藝復興”作為救國之曙光時,文藝復興于他並非單純的舶來品。這就是為什麼梁啟超為蔣氏《歐洲文藝復興史》作序,竟會寫出洋洋十數萬言的雄文,闡述中國學術“以復古為解放”之路徑(在文中梁任公寫道:“第一步,復宋之古,對於王學而得解放。第二步,復漢唐之古,對於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復西漢之古,對於許鄭而得解放。第四步,復先秦之古,對於一切傳注而得解放。”)。由於這篇序言的字數與原書相當,只好獨立成書,即著名的《清代學術概論》,反過來請蔣方震作序。

中國美院自創始之初就秉承文藝復興之志向。1928年,林風眠校長明確提出:“從倡導藝術運動入手,把中國的文藝復興運動重新建築”。通過我校最早的學刊《亞波羅》,我們可以感受到第一代國美人文藝復興的情懷。

“文藝復興人”即是“通人”。“通者,達也”,通人就是不囿于某個專業領域而達乎超越性的人。在這裡,我舉兩個例子,都是你們非常熟悉的藝術家。第一位是米開朗基羅,在瓦爾特·佩特撰寫的《文藝復興》一書中,關於他的那個章節寫的是他的詩歌。的確,除了雕塑家、畫家之外,米開朗基羅還是建築家和詩人,他的許多雕塑作品都應該與他的詩歌放到一起來理解。在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詩中,他寫道:

偉大藝術家的每一個意象

都蘊藏在粗糙大理石的核心,

只有為美之理念服務的雙手

才能把這偉大的意象索求。

米開朗基羅後期作品中逐漸融通了“古典古代”和中世紀兩種精神,他仿佛是用魔法之手將沉睡在大理石內部的軀體喚醒,將先在的形象從岩石之禁錮中解放出來。

同學們都畫過石膏像“小衛”,你們應該也知道他就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的重要支持者朱裏諾·美第奇。我在這裡要提醒的是美第奇座像與《晨、昏、晝、夜》的關係。他與兄長洛倫佐·美第奇跟《晨》《昏》《晝》《夜》處在同一空間,確切地説,它們與整個建築共同構成了一個象徵的整體。這是雕塑史上最偉大的史詩之作,米開朗基羅用最物質性的雕塑探究最精神性的主題,他的詩歌清晰地表達了這一想法——這四尊塑像創造出四種關於時間的意象,用以表達四種不同的憂鬱。

第二個例子是最著名的列奧納多-達·芬奇,他更是“通人”之典範。除了繪畫、雕塑、建築之外,他還寫詩、設計武器,他研究解剖學、地質學、植物學、光學,還設計出了人類第一架飛行器……在那個時代他似乎無所不能。今年是達·芬奇誕辰570週年,五百多年前,在他的時代,美與真尚未分離,經驗和實驗尚未分離,感覺和原理尚未分離。對達·芬奇來説,繪畫不但是他天才技藝的展現,更是他認識自然的路徑。他的工作是真正的格物致知。他筆記中呈現的是一種純粹好奇心驅動的自然研究,一種從感覺出發的經驗性知識,一種通過視覺的思考。觀察與研究、探索和描繪,在他這裡從來就無法分離,它們共同形成了一種由藝術技藝所驅動的經驗科學。

達·芬奇有嬰孩般的天真與好奇,有畫家的敏感和技藝,同時又有學究氣的誠懇和嚴謹,最重要的,他還有一種神秘的直覺、神聖的冷漠。他研究空氣透視的時候,其實是在研究色彩和光學;他畫風景和壘壘岩石的時候,同時也在研究地質學;他用數百張素描分析水的運動、山洪與火山的原理,是因為他感受到了世界那種陌生的敵意。五百年後,詩人裏爾克也感同身受,他説:“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某種古老的敵意”。在《論山水》中,裏爾克寫道:

畫中的山水都是他最深的體驗和智慧的表現,是神秘的自然律含思自鑒的藍色的明鏡,是有如“未來”般偉大而不可思議的遠方。雷渥那德最初畫人物就像是畫他的體驗,畫他寂寞地參透了的運命……,像是用多種的語言,他在各樣的藝術中述説他的生命和生命的進步與遼遠。還沒有人畫過一幅“山水”像是《蒙娜·麗薩》深遠的背景那樣完全是山水,而又如此是個人的聲音與自白。……在崇高的漠然中它必須保持敵對的意味,才能用山水中的事物給我們的生存賦予新的解釋。

裏爾克是達芬奇跨越時代的偉大知音。藝術的精神從來是跨時空的,精神的傳遞從來都是超越性的。就如同遠古世界的藍鯨,隔著幾千公里的大洋也可以互通聲息。偉大的詩人和藝術家的工作,同樣是滄海遺音,千古寂廖,等待來者的響應。

文藝復興人是通人,是全面發展的人。前些年,我曾經認真翻檢過一位晚清秀才的書箱,滿滿的都是手抄的書籍,讓我大開眼界。這位讀書人用蠅頭小楷工整抄錄的書籍中,既有科舉必備的《四書五經》和名家行卷,也有梁啟超、章太炎等人的政論時文,還有農、林、牧、法、占卜等各個領域的“專業”書籍。我驚詫于傳統社會中一位普通讀書人的知識世界,它竟然如此的豐富,如此的廣博。我們印象中的秀才往往像孔乙己那樣窮酸、迂腐,百無一用,可笑可憐,但是這位晚清秀才的書箱卻展現了一位“通人”,一個多才多藝、通情達理的人,一個在鄉土社會中有多方才具的人。

然而,文藝復興意義上的“通人”不只是博學廣聞。《禮記·學記》中説“知類通達”,是指學習知識能觸類旁通,推論事理能舉一反三,這是學習的“大成”狀態,是一種學問的“通境”。

中國古代藝術同樣講求“通境”,無論是詩、書、畫“三絕”,還是詩、書、畫、印“四全”,都是指藝文修養的全面與通達。在中國人的藝術傳承中,書畫修習與求學問道是一體之事,藝術與學問無法分割。中國藝術的真正傳統是藝理兼通、道術相濟、學養相成的“通人之學”。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在2022年新生入學典禮上致辭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在2022年新生入學典禮上致辭

同學們,中國美院的諸位先師,無論是“傳統出新”的潘天壽、黃賓虹、傅抱石,還是“東西調和”的林風眠、吳大羽、林文錚,都是藝理兼備、藝文貫通。只需看一下《亞波羅》學刊的目錄,就知道我們的前輩們是如何在藝術和學問之間、在東西方文化之間廣納博收,在美術、建築、文學、音樂、戲劇之間自由穿越。一個世紀以來,中國美院所奉行的藝術從來都是“大藝術”,因此,學院才始終保持著寬廣的文化視野、豐厚的人文土壤、多元的藝術生態。因此,這裡才出現了如此多的“跨界”精英——僅以雕塑專業為例,就有中國象徵派詩歌的創始人李金髮,以及我們更為熟悉的革命詩人艾青。

今天我們稱之為“跨界”的,其實質是“貫通”。貫通是更高層面的會通,是技進乎道的“一以貫之”。我們學校的育人理想是“品學通、藝理通、古今通、中外通”,“四通”奉行的正是這貫通之學、通人之教。我們的“四通”不能淪為空洞的口號,要落實到我們的學習、研究、創作、實踐之中。“古今通、中外通”要求我們破除門戶之見,開放地研習古今中外一切經典。“品學通、藝理通”要求我們做到“情意直觀”,把所有道理真切地印證到自己身上來,在藝術的創造中實現自我之創造。

在朝向“通人”的途中,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或許可以感知到“通”的另一重意蘊——既不是跨界貫通,亦非文化融通,而是“通達”與“變通”。宋儒相信,天理散于萬物,通過萬物回到自身,所以格物能致知,所以理事能相應,這裡導出的是中國人“一以貫之”的知行之道。太史公説“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由史通易”的達道與大道。《周易·係辭傳》的“往來不窮謂之通”“推而行之謂之通”,都是在講世界的無窮變幻以及變通之道,所謂“變則通,通則久”,此處蘊含著中國人生生不息的創新之道。

“通人”之“通”是一種本質的通達。我們倡導“以鄉土為學院”,是為了通達世事民心;我們強調“窮源竟流”,是為了通達文明的源頭活水;我們堅持“全球本土雙輪驅動、人文科技雙向會通”,是為了通達未來藝術之新開端;我們打造“無墻的學院”,是為了讓國美的事業四通八達。

這兩年,我常問同事們一個問題:這麼多的年青人進入美院,是學專業還是學藝術?粗看起來,這二者並不矛盾,誰都知道專業訓練是學習藝術的必由之路,但我想説的要點是——不能以狹窄的專業經驗,掩蓋甚至阻礙真實、廣大的藝術經驗。藝術應該讓個人的世界變得越來越豐富遼闊,而非越來越專門、越來越狹小。對青年學子們而言,這一點尤為重要。這就需要同學們重視現實的感知、歷史的視野和人文的修養,盡可能了解古今中外的藝術傳統和文化脈絡,敢於思考具有世界性和未來性的問題。同時,更重要的是,要建立起敏銳的洞察力、切身的感悟力,在對週遭世界的觀照與描繪中開啟身心,通達自然。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寫道:“任何一個人,如果像東坡這樣,與自然、四季、雨雪、山谷那麼親近,就一定不會心思閉塞,一定不會有封閉的人生觀。”

然而在二十一世紀,信息過量,知識爆炸,我們是否還能奢談所謂的“通人之學”呢?我以為,知識爆炸的時代我們更要倡導通人之學、貫通之道以及通達之境。

在這個大數據、人工智慧的時代裏,一方面,信息無限累計,算力無窮增長,渠道無比便捷;另一方面我們卻看到,自動化技術導致感受力貧困,消費主義使生活日漸套路,社交媒體/自媒體使自我越來越淺薄空洞。在學校裏,我們教的越多,學的越少,學的越多,想的越少;在網絡上,我們點擊的越多,記住的越少,瀏覽越多,感動越少。其實,知識爆炸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早在許多個世紀之前,人類知識就已超出了個體的學習範圍,學海無涯,幾代人皓首窮經都遠遠無法窮盡。所以我所説的“通人”並不是十九世紀那類百科全書式的人,甚至不只是達·芬奇時代那種超越專業界限的人。我認為,今天的文藝復興人應該是與人工智慧水乳交融的全新主體,具有與人工智慧一起進化的膽略與能力。這幾年,我一直強調有兩種AI,一種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慧,另一種是Artistic Intelligence,藝術智性。這個全新的數碼主體將在與兩個AI的纏鬥、耦合中共同發展,逐漸形成一種能夠駕馭算法甚至反超算法的“人+AI”的複合體。這種複合主體將在遠超自然人的尺度上學習和創造,在未來漫長歲月中激活人類所有的文明基因,從而形成一種超越尺度的“通”與“變”,在永劫回歸的Renaissance中重塑二十一世紀的“天人之際”。

同學們,在我的理解中,新時代的文藝復興人是這樣一種人——他/她的視野貫通古今中外,因而具有深刻的判斷力與理解力;他/她在數據海洋中保持鮮活的感受力,因而具有“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洞察力;他/她跳出專業藩籬直面問題領域,因而具有跨界整合知識與技術的行動力。更重要的是,他/她擁有旺盛的好奇心、豐富的想象力、強烈的創造欲,以及最本質的——一種超越性。正是這種超越性,使他/她可能跳脫出學科專業的內卷、消費主義的沉淪以及日常生活的內耗,在藝術的勞作操持中通達精神的自主、生命的自由;正是這種超越性,使他/她可能在數字化生存的元宇宙中,在混合現實的未來場景中,重新做到“通神明之德,類萬物之情”。

以上是我最近的思考,與大家共勉。祝大家在國美成長為更好的自己。


2022年9月16日
于之江水岸
(本文為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在2022年新生入學典禮上的講話,由中國美術學院授權發佈)

編輯:韓丹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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