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箋譜”朋友圈

來源:中國文化報 | 2022年05月27日 15:41
中國文化報 | 2022年05月27日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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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竹齋箋譜插圖

十竹齋箋譜插圖

魯迅先生不僅是我們熟悉的文學家與思想家,同樣也是一位出色的美術鑒賞家與活動家,然而他編輯箋譜的經歷,對許多人來説也許還很陌生。由魯迅先生與鄭振鐸先生共同編輯、復刻的《北平箋譜》與《十竹齋箋譜》,不僅造就了中國木刻斷代史上的豐碑,更留住了傳統彩色套印版畫技術的火種。他編輯《北平箋譜》與《十竹齋箋譜》過程的始終,正離不開一個“情”字的推動。

魯迅提出編輯一部箋譜的成熟想法,是在1933年初。他在給鄭振鐸的信中寫道:“去年冬季回北平,在琉璃廠得了一點箋紙,覺得畫家與刻印之法,已比《文美齋箋譜》時代更佳,譬如陳師曾齊白石所作諸箋,其刻印法已在日本木刻專家之上”,“因思倘有人自備佳紙,上加序目,訂成一書,實不獨為文房清玩,亦中國木刻史上之一大紀念耳。”

魯迅編輯箋譜的想法並非心血來潮,冥冥中的第一推動力正是他去世多年的故友陳師曾。早在1928年籌備散文集《朝花夕拾》時,他就希望用陳師曾的花卉箋紙作為封面,可惜委託的學生未能找到,只好作罷。陳師曾在江南陸師學堂和日本東京弘文學院與魯迅同窗相處,兩人成為志趣相投的好友。魯迅與周作人合譯《域外小説集》並親自設計封面,封面的題字正是陳師曾手寫的鐵線篆字,書法古雅靜穆。兩人民國初期同在教育部任職,一起為博覽會選定展品,一起逛琉璃廠淘寶,一起出門尋訪師友,為魯迅枯燥的生活增添了許多亮色。然而天不假年,1923年陳師曾為母親探病時意外染病去世,年僅47歲。

北平箋譜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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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編選的《北平箋譜》共收錄箋畫332幅,其中陳師曾一人獨佔32幅,一人即近總數的1/10,包括山水、花卉、刻銅、書法等廣泛題材。歷經10年的尋找與編輯,魯迅終於用獨特的方式表達了對陳師曾不朽的懷念。

魯迅先生在編輯箋譜過程,對待那些他從未有過交集的畫師與工匠,也都滿懷著善意與真情。他在給鄭振鐸的信中囑咐道:“(畫師)李毓如在光緒年中,似為紙店服役了一世,而技藝卻實不高明,記得作品卻不少。”“吃苦而能入書,雖可笑,但此書有歷史性,固不妨亦有苦工也。”魯迅沒有食言,《北平箋譜》精選了李毓如繪製的梅蘭竹菊四君子箋。此外,《北平箋譜》還收錄了琉璃廠畫師戴伯和、李伯霖、劉錫玲等人的箋紙。魯迅執意將平凡的畫師錄入藝術史,為後人保留了更多的參考樣本和一個個值得銘記的名字。

北平箋譜插圖

北平箋譜插圖

刻工雖然在雕刻箋版過程中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卻因為是體力勞動者,被人呼來喝去,“刀頭具眼”的神技也被視為“賤技”。魯迅暗暗為他們打抱不平,他採取的編輯舉措,一是在《北平箋譜》目錄中將刻工的姓名與畫家一同列明,二是請鄭振鐸在後記中專門記錄每個人的姓名與所屬的箋肆。後來,他和鄭振鐸每月共同出資約50元錢,作為補貼繪刻《十竹齋箋譜》的費用。中國1930年代的物價穩定且低廉,在北京三間廂房的月租金不過6元錢,一個普通四口之家每月伙食費15元,50元可以買800多斤大米,這筆籌款是相當充裕的。

魯迅收到《十竹齋箋譜》第一冊後,一邊由衷肯定箋譜復刻的高水準,一邊對刻工進展速度之慢也頗為無奈,“但我們的同胞,真也刻的慢,其悠悠然之態,固足令人佩服,然一生中也就做不了多少事,無怪古人之要修仙。”魯迅似乎和工匠之間有一種“消極的默契”,他一方面盼望著箋譜儘快完工,另一方面又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去資助工匠,延續工藝。在去世前20天,重病中的魯迅仍心心唸唸《十竹齋箋譜》的進度,他去了最後一通短信問鄭振鐸:“《十竹齋箋譜》近況如何?此書如能早日刻成,乃幸。”其中的語氣已經十分虛弱,更像是祈禱一般,有一種盡人事、聽天命的無可奈何,這在魯迅的行文中是極為少見的。雖然當今世人看到魯迅先生的,多是他“橫眉冷對千夫指”的一面,但他對素未謀面的畫師與工匠,竟抱有深厚的同情與寬容,可謂“俯首甘為孺子牛”。

如果以魯迅為圓心,以箋譜事由為半徑畫一個小小的朋友圈,便可以充分感受到他的處世之道與交友之情。作為《北平箋譜》與《十竹齋箋譜》的共同編者,鄭振鐸無疑是魯迅先生格外倚重的人。他在與鄭振鐸的通信中,並沒有客套與贅言,令人充分感受到信任帶來的溫暖。魯迅先生在經濟上也是無條件信任鄭振鐸,幾次主動預支大額費用,不讓對方有一點為難。就連鄭振鐸墊款買的箋樣,魯迅也替他牽線,轉售給了內山書店。

魯迅先生對待親近的朋友如此,對陌生的讀者也視作“上帝”而一視同仁。當他查到過手的《北平箋譜》裝訂時偶有缺頁,遂逐一向鄭振鐸指出漏掉的箋紙頁數,並語重心長地請後者及早加印寄回。當他看到《十竹齋箋譜》的古雅與精美,不止一回想到的卻是囊中羞澀的美術生,並另想辦法印製平裝普及本,將這份古典藝術珍品普及給有需要的學生。

許多大人物不屑一顧的瑣事,在魯迅先生眼中卻都成為值得認真對待的事情。這種溫暖全然出於本心,不僅讓身邊人倍感親切,更讓後人感到他人格的偉大。

北平箋譜插圖

北平箋譜插圖

《北平箋譜》一函6冊,初印100部,魯迅先生自存及送人20部,首版很快售空後又加印了一百部。能獲贈這樣一部珍貴大書的人,在魯迅心中各有珍貴的情誼與因由。

《北平箋譜》是一如舊制的線裝書,手書題簽必不可少,魯迅心中的人選是老相識的“新青年”。封面題簽沈兼士、扉頁題簽沈尹默都是魯迅當年在北大的同事,序言書寫者魏建功是他在北大的學生。對於書法家,這或許只是舉手之勞,但魯迅滿懷著欣慰與感激,向三人分別贈送了箋譜。

魯迅先生對於愛好文藝的青年朋友,則是格外的坦誠與週到,生怕對方有為難的情緒,處處照顧對方的自尊。他將這樣一部珍貴的大書贈予看重的青年,首先聲明的就是不收錢。無論是“未名社”的臺靜農、青年木刻家陳鐵耕、青年編輯楊霽雲,他都每人免費贈送一部箋譜。

北平箋譜插圖

北平箋譜插圖

在魯迅寄贈《北平箋譜》的人士中,還有幾位外國的友人。增田涉對魯迅先生執弟子之禮,曾向他系統學習中國小説史,之後將《中國小説史略》翻譯成日文。山本初枝女士——也就是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中所提到,將“慣於長夜過春時”一詩寫給的日本歌人,她寓居上海時結識了魯迅先生,常給魯迅兒子周海嬰贈送糖果、衣服、玩具等小禮物。這兩位友人回到日本後,魯迅與他們依然保持著通信與友情。他曾向山本初枝預告箋譜將要出版的消息,“最近我和一位朋友在印《北平箋譜》,預定明年一月出版。出後當寄奉覽。”魯迅先生還特意托內山完造的朋友將《北平箋譜》帶到日本寄給增田涉。增田涉去世後,將所藏圖書捐贈給任教的日本關西大學,其中就包括這部初版的《北平箋譜》,箋譜的扉頁留有魯迅先生的手書贈言,使得這份跨海的深情仍歷歷在目。

後人展開這樣一部《北平箋譜》,猶如瞻仰一座高山仰止的傳統美術豐碑,豐碑上寫滿了魯迅先生對逝者的懷念之情,對朋友的脈脈溫情,對辛勞者的真切同情。正應了他留下的那句話:“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編輯:韓丹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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