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 子
曾經是一枚學歷史的娛記,
現在是一個寫娛樂的歷史專欄小編

陳忠實與白鹿原

  今天早上7點40分左右,著名作家陳忠實因病在西安西京醫院去世,享年73歲。

  大概30年前的一天,陳忠實為寫《白鹿原》到長安縣查閱縣誌和文史資料,遇到一個文學舊友。晚上兩人一起喝酒,朋友問他:“以你在農村的生活經歷,寫一部長篇小説還不夠嗎?怎麼還要下這麼大功夫來收集材料,你究竟想幹什麼?”

  陳忠實當時喝了酒,情緒高漲,通紅著臉説:“我今年已經46歲了,我要寫一本在我死的時候可以做枕頭的小説。我寫了一輩子小説,如果到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沒有一部能夠陪葬的小説,那我在棺材裏都躺不穩。”

  陳忠實是西安人。關中民俗,亡者入殮,頭下要有枕頭。

  如今,陳忠實溘然長逝,應無憾矣。


  陳忠實的老家在西安市東郊灞橋區西蔣村。南面是橫亙百餘裏綿延不絕的白鹿原,北面是湍流滾滾的灞河。村子裏是錯落的農舍,一堆堆的柴火或麥草垛;遠方,是一眼望不透的小麥地,瀰漫著清香,令人沉醉;河邊、垣坡上是深綠色的樹林,林中出沒著狐狸、獾、稚雞、呱啦雞、貓頭鷹。每天早上,一聲聲雞鳴陸續響起,一叢叢炊煙混合著泥土和莊稼的味道裊裊升起,空氣中泛著清冽的鄉土的氣息。

  據説,陳忠實的曾祖父曾經是私塾先生,到了他父親這一輩,已經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但卻也是村子裏為數不多的幾個能打算盤、能提起毛筆寫字的農民。

  陳忠實8歲入學,那是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20歲那年,陳忠實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高考落榜。“我們村子裏第一個高中畢業生回鄉當農民,很使一些供給孩子讀書的人心裏綻了勁兒。我的壓力又添了許多,成為一個唸書無用的活標本。回到鄉間,除了當農民種莊稼,似乎別無選擇。”陳忠實後來在一篇文章中回憶。他用“痛不欲生”來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陳忠實的父親寡言少語,並未對他有過多安慰,只在吃飯時説了一句話:“天下的農民,一大層人。農民也是人,也可以做人。你不要以為高考沒有得中,你的人生就完了,做農民也很好啊!”這句話對陳忠實震撼很大,將他作為一個年輕人的“狂妄理想”滌蕩殆盡。

  從此,陳忠實在鄉村學校做了一名民辦教師,後來又做了公社和區裏的幹部。在這期間,他從未放棄過對於文學的追求,也在鄉村生活中汲取著養料。陳忠實于1965年開始發表散文。此後,陸續在各雜誌發表多篇作品。有人評價陳忠實寫作初期的最大特點是,農村日常的種種色色,在他筆下尤顯逼真,充滿了強烈的美感。他在家鄉的那片原上成長著,思索著,堅守著,突圍著,耕耘著。

  1973年隆冬,西安奇冷。有一天,陳忠實到西安郊區區委開會。散會後,在街道的拐角,他被一個陌生人攔住。那人自我介紹説:“我叫何啟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在西安組稿。我讀過你刊發在《陜西文藝》上的短篇小説,覺得很有潛力,這個短篇完全可以進行再加工。所以,我想約你寫一部長篇小説。”

  寒風中,陳忠實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一臉驚訝和茫然。那時的他,還只是一個業餘作者,沒有任何名氣,而且根本沒有動過寫長篇的念頭。何啟治耐心地鼓勵他:“你一定要寫長篇,寫出來一定要發給我。”臨分手時,何啟治言辭懇切地説:“別急,你慢慢寫,我可以慢慢等!”

  沒想到,何啟治這一等,便是20年。

  這期間,同屬陜西作協的路遙于1982年發表了長篇小説《人生》。陳忠實讀完,很是沉重。“這份沉重不是妒忌,而是鞭策——我意識到要達到路遙的水準,就要下極大工夫,更別説超越。”

  1986年夏,陳忠實搭上通往藍田的班車。駛過白鹿原北坡的時候,此前熟視無睹的景象,頓時鮮活生動,甚至陌生神秘起來,“一個最直接的問題旋在我心裏,且不説太遠,在我之前的兩代或三代人,在這個原上以怎樣的社會秩序生活?他們和他們的子孫經歷過怎樣的生活變化中的喜悅和災難……”

  《白鹿原》就這樣在陳忠實心中漸漸幻化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

  白鹿原是陳忠實故鄉在歷史上最早的名字。縣誌上記載,古時人民把白色的鹿當做神鹿,是吉祥之物,“鹿”和福祿壽的“祿”同音,代表了人們的一種生存嚮往。

  1988年清明前後,在寧靜的家鄉,陳忠實打開大十六開的硬筆記本,寫下《白鹿原》草稿開篇第一句話:“鍋鍋兒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裏娶過七房女人”。1991年臘月25日下午,陳忠實的眼前出現原上最壞的男人、與白嘉軒作對一生的鹿子霖的屍首。他寫完書稿最後一行文字:“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現他已僵硬,剛穿上身的棉褲裏屎尿結成黃蠟蠟的冰塊。”

  1988年,在陳忠實開始寫《白鹿原》的那個春日,他在院中親手種下了一株梧桐。4年後,陳忠實停筆之時,這株梧桐已然“亭亭如蓋矣”。

  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是土黃色的,厚重、肥沃,轟轟烈烈,如火如荼。而如今的白鹿原,卻已然成為西安的“後花園”。

  灞橋區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大學城,有十多所民辦大學。村子裏之前的土坯房都變成了兩三層的小洋樓。原上的農民也不再種小麥,改成種櫻桃。每到五月櫻桃成熟的季節,白鹿原上總是車水馬龍。

  有一次,陳忠實帶著朋友去採櫻桃,在路上堵了兩三個小時也上不去。

  如今,陳忠實依然懷念那一眼望不透的小麥地,滾滾金黃的麥浪瀰漫著清香,令人沉醉。“現在聞到的是櫻桃花的香味,再不是小麥的香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