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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村民在演示用鳥銃打鳥。 (高亮/圖)
引鳥的照明工具。 (馬金輝/圖)
千年鳥道,組團獵鳥
2012年10月21日晚上約7點,49歲的王建山背著竹竿,提著電瓶燈,突突地開著摩托車,準備進山打鳥。
但是,沒上山便被湖南省桂東縣森林公安逮個正著。
“背時(運氣不好)。”兩天后,他這樣對南方週末記者抱怨道,都怪自己最近沒看電視,不知道嚴打的新聞。
這個湖南東南邊的小縣城已成新聞漩渦。“桂東出名了。”一名縣政府官員苦笑道。
10月16日,《長沙晚報》記者李峰把拍攝的紀錄片《鳥之殤,千年鳥道上的大屠殺》放到網上,一石激起千層浪。
王建山要上的羅霄山正是這條“千年鳥道”。這是中國三大候鳥遷徙線的中線,每年重陽節前,數十萬隻候鳥途經湖南羅霄山脈與雪峰山脈之間的天然通道,多時,在山上幾乎遮天蔽日。
在媒體描述中,“千年鳥道”已成候鳥的屠殺地,每天獵殺的候鳥多達一至三噸。
湖南新化、新邵、炎陵、桂東和江西吉安等地自古就有狩獵傳統。就連山裏年長的老人也沒法説清是何時開始。71歲的陳登安依稀記得,最早是點燃松枝,1990年代變成了燒廢舊輪胎,現在用上了高科技的LED燈。而捕鳥的方法也從鳥網、竹竿變成了帶著火藥的鳥銃(一種簡易土槍)。
一名做小麵包車營運的婦女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她姐夫時常會進山獵鳥,多時能收穫一百多斤。女孩子也喜歡去,圖新鮮;男人則當做娛樂,以及秋冬季節進補。
她和多數村民一樣,分不清鳥的種類,只知道“短脖子的精貴,營養更好些”。
若非嚴打,王建山也成了眾多獵手之一。夜晚,貓在樹叢裏,打開透亮的大燈,候鳥追光而飛,槍聲響起,鳥落,羽散,死亡。
數次前往捕鳥現場暗訪的李峰介紹,山頭上,樹木被推平。多時,上百盞大燈,亮如白晝,數不清的鳥銃隱藏在黑暗裏。
“每一盞燈的後面都有好幾個人,有的負責拉網,有的負責揮棍子,有的是用鳥銃打鳥,還有負責撿鳥的。”一名湖南的環保人士説。
在固守傳統的鄉村獵手之外,已有組織化犯罪。據湖南省森林公安局公佈的案件,有團夥在自然保護區內,採用播放鳥叫聲、安置粘絲網非法獵鳥。湖南各地破獲的類似案件,遭毒手的鳥類數量均在萬隻以上。
這些不可計數的“戰利品”被鳥販子低價收購,再轉手到市場上銷售或流入各種餐廳。
“這裡鳥賣得太便宜了。”26歲的羅永波説。他也是被森林公安攔截的獵鳥者。“通常一隻才十幾元,而新化縣甚至會賣到七八十元。”
鳥銃當道,抓不到現行
中央電視臺、湖南電視臺、各路報紙記者都盤踞於此。寒口村文書周立農記得上一次大批記者聚集已是十年前,“好像是關於毀林的事”。
這處窮鄉僻壤距離郴州市需要4個小時車程,當地人説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們是負氧離子含量最高的縣”。寒口村是湖南海拔最高的村莊,沿著山路上山,便是羅霄山脈中段。
這個1600余人的村莊,被湖南環保組織列為獵鳥重災區之一。
這是中國典型的農村,大部分屋裏只有婦女和老人,少有壯勞力。就連村裏的水泥磚廠也是女人在勞作,磚廠女人一邊往模子裏吃力地倒水泥,一邊説:“男人都出去幹活了”。
宣傳保護候鳥的大紅橫幅在村裏四處可見,《關於切實加強鳥類資源保護的通告》也在鄉政府附近的白墻上貼著,邊緣捲起,貼了有些時候了。
沿著山崖一路問,村民説,打鳥習以為常。據不少村民説,獵手大多是外地來的,有隔壁村的,也有鄰縣的。
獵手已幾乎不復現身。沿著盤山公路上山,越往高處走,一個個斑駁的“黃泥坑”便越突出。“那就是打鳥的地方。”陪同上山的村民説。山頭上,零星幾根竹竿硬生生地插在綠野裏。這裡以前滿山都是捕鳥網。
40歲的村民老羅不打鳥,2012年春天他在田裏幹農活,有人拿著鳥銃打鳥,沙彈嗖嗖從他耳邊穿過,射到路邊房屋的玻璃窗上,現在還有很多洞眼,“嚇死人了”。
這是一種民間極易製作的土槍,2012年8月,桂東縣繳獲了10支鳥銃,但都是在地上撿的。
與還算平靜的寒口村不同,縣城各級官員已忙得團團轉。
“昨晚在山上忙了一夜,睡了不到一小時。”10月22日早上8點半,桂東縣林業局野生動物保護股股長謝慶凱眼睛通紅,頭髮淩亂,桌上的煙灰缸裏散落著十來根煙頭。
近一個月來,縣森林公安幾乎每隔兩三天便要上山巡查,或是徹查市場、餐館。
小城幾乎變了個樣。集貿市場上少了鬼鬼祟祟的鳥販,市場小店裏的櫥櫃空了兩欄,餐廳菜單上好幾道菜打了“停售”,馬路上到處都是大紅色橫幅:“愛鳥得幸福,殺鳥找苦吃。”
在一家臨街小餐廳,女老闆感嘆現時沒有供應野鳥:“早來十天就好了,最後一批遷徙的鳥都飛走了。”跟著補上一句,“鳥乾沒有新鮮的好吃。”
這就像是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擊戰。
縣森林公安局副局長黃志敏感嘆,打鳥人會前後呼應,由於森林公安常會守在下山路口,通常是一個獵鳥人先行探風,確定安全後再通知同伴。
桂東地處湖南、江西交界處,山間地形複雜崎嶇,晚上又暗到摸不到路。有時執法人員會佯裝去打鳥,但還是抓不到人,只能看到地上零散的鳥毛和來不及拿走的工具。
黃志敏還被獵鳥人的“鳥銃”嚇得不輕。一次追捕的黑夜中,有人迎面就朝他放了兩三槍,他不敢再追,“保命要緊”。
湖南省林業廳曾規定,任何人只要捕殺任何野生鳥類20隻(含)以上,就屬於“情節嚴重”,因非法狩獵罪要獲刑。但桂東縣森林公安近一個月做出處罰的只有兩三例,原因是“抓不到現行,沒法處理”。
一週前,謝慶凱因追趕獵鳥者,把腰扭傷。他從腰間扯出一塊膏藥貼,苦著臉,“現在是特殊時期,也不好和人提,打藥還花了我兩百多塊”。
縣長的眼淚,官員的自辯
2012年10月23日晚,桂東縣縣長黃崢嶸在和南方週末記者交談時,幾度落淚。“之前從沒有人和我説過這件事,作為一位母親我很心痛。”
實際上,幾年前湖南媒體就曾有過報道。在2011年,湖南省環保社團聯合會還成了全國第一支“候鳥保護”專門隊伍:“湖南省候鳥營”。
在與南方週末記者接觸中,許多官員嘗試自辯。
在他們看來,這絕不是桂東縣一地的問題,且有多處誇大失實。
“我們村民都很淳樸,根本沒有什麼職業捕鳥人。”縣林業局執法人員黃杲睿大倒苦水,他指著電視新聞上提到桂東的畫面,激動説:“這絕對不是我們桂東”。他説,看到新聞點名之後,林業局反復觀看視頻,要“挖地三尺”找出新聞中的打鳥地點。但實際上那裏是在交界的炎陵縣。
“我們桂東曾經被央視報道過兩次,都是表揚。”林業局一位官員感到很委屈。
對於報道提到的大量國家一級、二級保護鳥類被獵殺,幾乎所有官員都説不可能,並解釋道,這裡捕到的大部分屬於三級以下保護動物。
至於獵殺天鵝的説法,黃杲睿嗤之以鼻,並解釋道鳥販子謊稱有天鵝是想博得高價,事實上只是大白鷺,屬於三級以下保護動物。
南方週末記者向世界自然基金會專家蔣勇求證時,也得到了相似的答案,這裡並非天鵝的遷飛地,且天鵝一般飛得很高,很難被射中,更不會輕易落網。
據報道,湖南省近期在全省7個候鳥遷徙途經的主要市州開展嚴打捕殺野生鳥類犯罪行為的專項行動。很多官員都提及,需要建立多縣市聯防聯治機制。
黃崢嶸在落淚之後表示:“桂東縣最好的出路是發展生態旅遊,打造候鳥景觀區”。
兩省聯防,重任落到小縣城
在森林公安謝慶凱看來,這下桂東要出名了,原因是“市裏林業局,國家林業局的人都來了”。
他記得很清楚,上一次國家林業局來到這個小縣城,還是前年“因為一級珍稀瀕危保護植物紅豆杉死亡”事件。
迎接調查組的籌備工作不遺餘力地開展中。
10月21日,縣林業局專門成立了兩個候鳥保護執法行動組。當晚,桂東縣委縣政府召開緊急會議,縣長黃崢嶸主持了會議,決定“加大執法力度”。
10月22日,縣裏緊接著召開縣委常委會議,話題還是候鳥保護。縣公安局一名副局長感嘆,“第一次有幸參加了這麼高規格的會議”。而會上批評的焦點是,“宣傳部門應對不足”。
當天中午,縣委一名官員在聚餐上向郴州市林業局表態,“要像抓計劃生育一樣保護候鳥”。
10月23日,重陽節,桂東的氣溫一天之內下降8度,秋意漸濃。當地有句俗語“重陽不打鳥,一年就過了”,意指重陽之後,候鳥已基本遷徙過境。
當天趕到桂東縣的國家林業局和湖南、江西兩省三縣的各級相關官員18人連夜在賓館裏召開了督導會議。
會上,桂東縣林業局工會主席臨時加印了一盒名為保護候鳥聯絡人的卡片悄悄塞到每個參會上桌上。國家林業局調查組一名官員摸著被遞上來的小卡片,笑道:“我還以為是塞小廣告的溜進會議室裏來了。”
討論持續到近23點,臨結束時,調查組領導總結發言完畢,提議找人&&起草這個“聯防行動”協議時,會場啞然。見沒人出聲,他便點名席間兩省地方官員合作起草,兩人只顧自看桌面,還是沒出聲。
“喏,那就你們兩個負責吧。完了,再給下面商議。”上述領導扭頭看著右邊國家林業局到場的兩名官員説。
兩人面面相覷,推脫道,“呃,還是讓他們(地方)來做吧”。
一陣爭論之後,重任落到了桂東縣林業局身上。將來“聯防行動”的簽字啟動儀式放在桂東舉行。縣林業局局長黃嘉榮笑道,感謝領導信任。而就在會議討論期間,他還因發言時間過長,被迫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