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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聖彼得堡的俄羅斯博物館

普希金故居博物館的書房

行為藝術家操縱長頸鹿裝置走進東宮廣場

  撰文:陳丹青 攝影:任超

  往返莫斯科與聖彼得堡,仍和十九世紀一樣,是夜行火車。坐定臥席車廂,我便在安娜與渥倫斯基的旅途中了。我喜歡看托爾斯泰寫火車。如他描述生命與物質運動的經典篇幅——賽馬、刈草、跳舞、狩獵——他無與倫比地描寫火車,而且不動聲色:

  她邁著迅速而輕盈的步伐走下從水塔到鐵軌的臺階,直到緊挨著開過來的火車的地方才停下來,凝視著車廂下面,凝視著螺旋推進器、鎖鏈和緩慢開來的第一節車的大鐵輪,試著衡量前輪和後輪的中心點,和那個中心點正對著她的時間……

  二戰後,歐美電影頻繁出現飛機與飛機場,在托爾斯泰的時代,火車是工業國家宏偉而先進的事物。一百多年前的火車當然早給廢了,如今俄羅斯的火車既不比北京好,也不比歐洲差,可惜窗外漆黑,不見景色,途經區間站,亮著燈,想起《復活》。五十年代蘇聯同名電影全盤根據小説情節,拍攝懷了身孕的瑪絲洛娃在深夜的區間站臺追尋她的男人:

  等她跑到那兒,第二遍鈴聲都已經響過了。卡秋莎跑到月臺上,頓時在頭等客車的窗子裏看見了他……這輛客車的燈火分外明亮,他穿著緊身的馬褲和白襯衫,坐在靠椅的扶手上,把胳膊支在椅背,不知為了什麼事情在笑。她一認出他來,就舉起凍僵的手瞧窗子。就在這時候,第三遍鈴聲響了,火車慢慢開動,先是向後退一下,然後那些連在一起的車廂磕碰著,一個個往前移動。

  黎明。聖彼得堡。靠近芬蘭灣,北方的北方,俄羅斯晴空更其澄澈。列文曾在黎明時分仰望的高空,四十年前由書中讀到,現在我也看見了:“大半邊天上鋪著愈來愈小的羊毛般的雲朵,天空漸漸變得蔚藍和明亮了,帶著那同樣的溫柔,也帶著那同樣的疏遠。”車子開過市區,開上涅瓦大橋,朝霞才剛照亮冬宮、廣場和太過空曠的大街,城市還沒醒來。我感到的不是彼得堡可能給予的驚異,而是廣大的淒涼。

  1917年革命成功,列賓自我放逐,去到靠近芬蘭的鄉村,死於1930年。據説新政權成立後列寧寫信勸他回來,又據説他給彼得堡老朋友寫了二十多封信,全被拒絕遞送,因列賓拒絕將聖彼得堡改寫為列寧格勒。1946年,蘇聯政府以他的名字命名舊俄時代的皇家美術學院,那是女皇葉卡捷琳娜十八世紀下令建立的,列賓自己就在那裏畢業,女皇本人的大銅像至今高居學院屋頂,一年到頭日曬雨淋。

  聖彼得堡如今還留著王卿巨家的隔代後人嗎?不知他們在哪上班謀飯。描寫莫斯科彼得堡貴族生活雙城記,托爾斯泰手到擒來。十九世紀初,當法軍逼近莫斯科,彼得堡照常舉辦豪華的舞會,在宴飲中談論戰爭。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的聖彼得堡,安娜 卡列尼娜為了看見渥倫斯基,每天出入三個社交圈的豪華客廳:

  “你丈夫來了。” 渥倫斯基帶著戰栗的聲調説。那一瞬間,亞歷克賽,亞歷山特洛維奇果真邁著他那穩重而笨拙的步伐進了房間。瞥了瞥他的妻子和渥倫斯基,他就走上女主人面前去,坐下喝茶,帶著他那從容的,一向嘹亮的聲調開始説話,用他種慣常的嘲弄口吻譏刺著什麼人:“你們拉姆波利埃的人都到齊了,”他説,環視全座的人;“格雷司和繆斯。”

  法語“拉姆波利埃”,即泛指文人雅士的社交界。

  看過一部蘇聯電視劇,其時雖未解體,文藝是鬆動了:有位退休的“馬列主義老太太”看不慣,並教訓一切。全家譏刺她,圍剿她,與她吵翻。劇情末尾,老太太一聲不響走進內屋,取出小鐵匣,拿出一塊堅硬發黑的小麵包,猶如煤塊,説,這就是列寧格勒圍城期間每人每天的全部口糧——兒孫啞口無言。那位馬列主義老太太昂著一張貴族的長臉,謹穆端凝,衣著得體,又好看,又討人嫌,介於落難的公爵夫人與得勢的黨委書記之間。托爾斯泰回來彼得堡,倒是不會迷路,但他如數家珍的貴族圈早已蒸發了。電影《俄羅斯方舟》的皇家人群固然形神俱佳,然而全是演員。

  在皇宮仍然住著皇帝的都城:倫敦、京都、阿姆斯特丹、馬德里,低調的皇家雖然僅在節慶日子給近衛軍馬隊顛顛顫顫簇擁著,在大街上朝民眾招招手,皇城終歸還有點皇城的氣象。廢黜帝制的巴黎、北京、彼得堡,皇宮便是旅遊景點,每天給世界各國的百姓源源不斷擁進去,塞滿宮殿的角落,到處拍照,玩樂吃喝。《俄羅斯方舟》的全部場景就是在冬宮拍攝的,清場,排練,正式拍,不知花去多少天,那代價,我猜,就是支付一大筆旅遊損失的錢。

  離開難以形容的莫斯科,今日彼得堡反倒無須形容了:果然,一座全盤歐化的都城,大致德奧風格,間雜被中和、被改良的西南歐晚期巴洛克建築,望過去都是熟識的景觀,但是更壯闊。社會主義大建築看來難以插足這早經嚴整佈局的城,而有姿有態的本土林木到處環繞著,間以這裡那裏的東正教教堂,彼得堡被賦予龐大而憂鬱的俄羅斯神態。涅瓦河,遼闊洶湧,波濤如鋼鐵般锃亮,陰雲下呈灰茫茫的紫褐,被雲層間隙的陽光照亮時,轉為冷青,大晴天,一派銀晃晃的蔚藍,耀眼刺目,每座橋墩下的巨大旋渦彼此追逐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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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nnelId 1 1 記文學的俄羅斯下篇:亞斯納亞波利亞納 1 往返莫斯科與聖彼得堡,仍和十九世紀一樣,是夜行火車。坐定臥席車廂,我便在安娜與渥倫斯基的旅途中了。我喜歡看托爾斯泰寫火車。如他描述生命與物質運動的經典篇幅——賽馬、刈草、跳舞、狩獵——他無與倫比地描寫火車,而且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