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讀書者説】
探究儒學精微 傳承國學價值
——劉夢溪《學術與傳統》讀後
作者:鄧小軍
《學術與傳統》是劉夢溪先生的學術論文精要選編,圍繞學術與傳統的題旨,分上、中、下三卷,內容則厘為六分卷,共百萬言。入選文章取題義至今仍有價值而又不失學問之滋味者。
《學術與傳統》 劉夢溪 著 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學術與傳統》第一卷為研究王國維、陳寅恪的專題文章,著者儘量選取研究題旨和角度的不同側面,以示區別與聯絡。第二卷是以馬一浮為主,連帶研究熊十力、錢鍾書、張舜徽等其他學者的文字,以及關於中國現代學術的思想通論和專論。第三卷是傳統文化與國學,以及傳統文化價值理念在今天的意義。第四卷是古典文學和思想文化史研究。第五卷的文字,《敬義論》《立誠篇》《論和同》均為新寫,是著者研究“六經”的價值倫理系列文章的一部分。第六卷的一組文字,為序跋之屬,從中可窺見劉夢溪先生為學的思想軌跡。
筆者認為,劉夢溪先生的《學術與傳統》,呈現出20多年來由現代學術研究而上溯儒家六藝之學的心路歷程,包含對中國現代學術最重要問題的研究,卓有創見和啟發性,是一部具有重大意義和價值的著作。
揭示錢鍾書與陳寅恪學術觀念的一致之處
錢鍾書與陳寅恪的學術觀念,頗似南轅北轍。劉夢溪先生拈出兩家學術觀念一致之處,別開生面。
錢鍾書
劉夢溪《錢鍾書與陳寅恪》説:“陳寅恪學術思想的一項重要內容,是關於種族與文化的學説。這是他學術思想裏面的一個核心義旨。他認為文化高於種族。所謂胡化和華化的問題,是文化的問題,不是種族的問題。他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兩書,以很多考證來辨明此義。晚年寫《柳如是別傳》,又特別標明,當年他引用聖人‘有教無類’之義,來闡釋文化與種族的關係。”
文章又説:“但我這裡傳遞一個學術信息,錢鍾書先生也如是説。他説華夷之辨在歷史上沒有確指,其斷限在於禮教,而不單指種族。”“錢先生引《全唐文》卷六百八十六皇甫湜的《東晉元魏正閏論》一文,其中謂:‘所以為中國者,禮義也;所謂夷狄者,無禮義也。豈繫於地哉?杞用夷禮,杞即夷矣;子居九夷,夷不陋矣。’(《管錐編》)”“然後錢先生又引《全唐文》卷七百六十七陳黯的《華心》一文:‘以地言之,則有華夷也。以教言,亦有華夷乎?夫華夷者,辨在乎心,辨心在察其趣向。有生於中州而行戾乎禮義,是形華而心夷也;生於夷域而行合乎禮義,是形夷而心華也。’(《管錐編》)錢後來對此節作增訂,又引元稹《新題樂府·縛戎人》:‘自古此冤應未有,漢心漢語吐蕃身。’錢先生説這是漢人‘沒落蕃中’者。不是由於地域,而是由於文化。錢並標出英文為注,寫道:‘華夷非族類(ethnos)之殊,而亦禮教(ethos)之辯。’(同上)”
文章就此得出判斷:“陳、錢在華夷之辨問題上,機杼相同,理路相同,結論相同。”
劉夢溪《錢鍾書與陳寅恪》又説:“對野史小説可否考史的問題,陳、錢的看法約略相同。陳在此一方面持論甚堅,其《順宗實錄與續玄怪錄》一文,可為力證。他説:‘通論吾國史料,大抵私家纂述易流於誣妄,而官修之書,其病又在多所諱飾,考史事之本末者,茍能于官書及私著等量齊觀,詳辨而慎取之,則庶幾得其真相,而無誣諱之失矣。’(《金明館叢稿二編》)陳著顯示,以野史小説來補充正史的不足,是陳先生的史家之能事。錢先生涉及此一問題,他引用司馬光《傳家集》卷六十三《答范夢得》的説法:‘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野史小説未必皆無憑。’蓋其撰《資治通鑒》,即曾採及野史小説。錢先生因此寫道:‘夫稗史小説,野語街談,即未可憑以考信人事,亦每足據以覘人情而徵人心,又光未申之義也。’(《管錐編》)”
劉夢溪先生就此得出判斷:“此可見錢、陳雖都重視野史小説的作用,陳用來直接考史,錢則認為考信人事未必可據,但可以見出當時的人情和人心。”
看到陳寅恪、錢鍾書在華夷之辨、野史小説可資考史等觀念上的一致,頗能引人遐思。
揭示馬一浮新儒學之新
當代新儒家馬一浮,是劉夢溪先生多年來研究的重心之一。
馬一浮
劉夢溪《〈馬一浮與國學〉自序》:“馬一浮獨發單提‘六藝之學’”,“獨發單提”四字,已足以表達其心目中馬一浮之創發性之突出。
文章説:“馬先生的學術思想係直承宋學而來,特別受朱子的影響至為明顯。但他的思想義理多為原創獨發,‘六藝論’和‘義理名相論’可視為他的兩項極為重要的學理髮明,足以在現代學術思想史上現出光輝。要之,馬一浮的學術思想體系,可以用‘新義理學説’立名,其學理構成為‘六藝論’和‘義理名相論’兩部分,其方法則是儒佛互闡和會通儒佛。所謂‘新’者,是針對宋儒的義理學説而言。宋儒融佛而辟佛,馬先生視儒佛為一體之兩面,只是名言化跡之不同而已。”
如劉夢溪先生所指出的,儒佛互闡和會通儒佛,確實是馬一浮新儒學之新之所在,不同於宋儒融佛而辟佛。
文章還説:“他的‘六藝論’亦與鄭康成的‘六藝論’有別。他將國學重新定義為‘六藝之學’的‘國學論’,前賢不逮,義顯當代,澤被後世。事實上只有如此厘定國學的內涵,國學才有可能成為一單獨的學科,與文史哲諸科門不相重疊。中華文化具有恒定意義的價值理念悉在‘六經’,以‘六經’為國學,可以使國學進入現代教育體系。馬一浮的‘六藝論’包括‘六藝之道’‘六藝之教’‘六藝之人’三項連貫的思想範疇,現代國學教育可以通過‘六藝之教’,傳播‘六藝之道’,從而培養‘六藝之人’此即馬氏‘六藝論’之一‘新’也。二‘新’則是視‘六藝’為我國最高的特殊之文化,由古及今,永不過時。”
如劉夢溪先生所指出,馬一浮將國學重新定義為六藝之學,即以六經為國學,通過六藝之教,傳播六藝之道,從而培養六藝之人。此更是馬一浮新儒學之新之所在,意義尤為重大。
揭示陳寅恪對儒釋道三家的“判教”
劉夢溪《陳寅恪對儒釋道三家的“判教”》,立題意義至關重大,而從未經人提出來過,若非對陳寅恪學説寢饋甚深,何能作出此一重大揭示?
陳寅恪
關於陳寅恪對釋家的“判教”。文章説:“他對釋家之‘判教’,可以歸結到一點,即他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中所説的:‘釋迦之教義,無父無君,與吾國傳統之學説,存在之制度,無一不相衝突。輸入之後,若久不變易,則絕難保持。是以佛教學説,能于吾國思想史上,發生重大久遠之影響者,皆經國人吸收改造之過程。其忠實輸入不改本來面目者,若玄奘唯識之學,雖震動一時之人心,而卒歸於消沉歇絕。近雖有人焉,欲然其死灰,疑終不能復振。其故匪他,以性質與環境互相方圓鑿枘,勢不得不然也。’(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可以看作這是陳先生對佛學問題的基本立場,以‘判教’稱之,殊不誤也。精要之點在於,他認為佛法之東來,必須經過中國化的過程,實際上其所由來變遷之路也正是遵循的這一過程。其實這也是陳寅恪對一切外來學説所持的基本立場。”
關於陳寅恪對道家的“判教”。文章説:“陳寅恪先生對道教的總體評價是:‘中國儒家雖稱格物致知,然其所殫精緻意者,實僅人與人之關係。而道家則研究人與物之關係。故吾國之醫藥學術之發達出於道教之貢獻為多。其中固有怪誕不經之説,而尚能注意於人與物之關係,較之佛教,實為近於常識人情之宗教。然則道教之所以為中國自造之宗教,而與自印度所輸入之佛教終有區別者,或即在此等處也。’(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金明館叢稿初編》)顯然是在對於儒佛兩家的比較中來確定道教的位置的”“認為道教更接近人情和常識,這是寅老對道教的極特殊也是極高的評價。”
關於陳寅恪對儒家的“判教”。文章説:“陳寅恪先生對儒家學説的最大‘判教’思想,是明確提出‘儒家非真正之宗教’。此旨是其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一文中提出的。其中寫道:‘中國自來號稱儒釋道三教,其實儒家非真正之宗教,決不能與釋道二家並論。故外服儒風之上可以內宗佛理,或潛修道行,其間並無所衝突。’(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金明館叢稿初編》)因此,如果稱‘儒家非真正之宗教’是陳寅恪先生對儒家學説的‘判教’,應是實事求是、無可異議之論。”誠如劉夢溪先生文章所説:“陳寅恪先生對儒釋道三家的‘判教’,固然是吾國思想文化史的具有核心意義的題旨,但其意義絕不限于歷史的思想文化現象本身,對今而後我中華未來的文化建構和文化建設,亦具有直接的教示意義。”
縱觀劉夢溪先生的治學,早年為古典文學和文學思想史,特別是對《紅樓夢》與明清文學思潮的研究用力較多,現當代文學和文學理論也曾涉獵,出版過幾種論著。但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開始轉入學術史和思想史研究。近年來,劉夢溪先生所撰《敬義論》《立誠篇》《論和同》等文章,上溯六藝之學,回歸儒家學説,探究儒學精微,體現了著者學術思想的誠意和精進。
《光明日報》( 2017年06月20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