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杜維明
面對21世紀的人類問題,“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三十年來,中國市場經濟特別得蓬勃。在1944年,聯合國在哥本哈根舉行世界社會高峰會議的時候,就提出了一個觀點,即市場經濟是使得社會的經濟動力能夠逐漸開發的一個不可或缺的機制。但是,如果市場經濟逐漸滑入所謂的“市場社會”,即社會的各個不同領域都被市場化了,不僅是企業、媒體,乃至政府、教育或者宗教,都被市場所侵噬,這是值得我們深刻憂慮的。不幸的是,這個預言,今天已是全球性的問題。因為“市場社會”的出現,突出經濟資本,不注重社會資本,使得社會發展受到扭曲,正常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文明與文明之間的對話,受到干擾;另外,由於過分強調科技的能力,而不夠注重人文的能力、即忽視文史哲在塑造一個民族文化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源,這也發生很大的負面影響。我們特別強調智商,但是,對於倫理的智慧,沒有足夠的關注。對於一個國家地區的評價,除了物質條件以外,還有精神價值。如果對於社會資本、文化能力、倫理的智慧、精神的價值,關注不夠,經濟發展了,但社會基本價值卻嚴重下滑。這種窘境不僅是在中國,在以儒家文化圈為主的東亞,乃至全世界都不同程度出現了。
我們知道《論語》裏有“足兵,足食,足信”。特別突出“信”,即“民無信不立”,這就突出了“誠信”在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性。針對這樣一個現象,陽明的悟道對我們有極大的啟發。有人説,王陽明是一個中世紀的思想家,面對21世紀人類的問題,他還能提出什麼觀點,什麼信息?陽明的悟道,説得非常清楚,是“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即特別重視一個人人格的發展。核心價值,不是功利的考慮,而是內在的價值,而這個內在價值和功利考慮在原則和實踐上是可以配合的,但是優先性卻非常明確,內在價值第一,功利考慮第二。因此,我們看到陽明在關於“拔本塞源”這一篇震撼人心的文章裏,特別提到這個課題,如果我們今天仔細誦讀,對我們今天所面臨的重大問題,會有極大的啟發。
“吾性自足”,是陽明在龍場悟道的真知灼見,這種“知”也就是“知行合一”的“知”,不僅是知識,是理解,也是體驗。這裡所謂的“體驗”,是感性,因為有情感的因素在;也是知性,因為有了解、認識的因素;也是理性,不僅是一般的所謂的直覺;同時,也是悟性;一句話,是感性,是知性,是理性,也是悟性。不可否認,它有強烈的感情因素,因此使得陽明自己的身體,受到很大的震撼。正是這種震撼,王陽明一生中,不斷地啟迪他,激勵他,使他勇猛精進,同時也影響了以後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不僅在修文,也就是當時的龍場,在貴州,在中國,後來在東亞,乃至世界,這種感受的意義都非常深遠。不可否認,它當時也是知性,因為我們可以通過知性認識到我們自己確有豐富的精神資源。而所謂“自足”,也就是孟子所謂的“萬物皆備于我”,這種精神是和陽明的“吾性自足”是相契合的。因此陽明所繼承的是從孟子,經過程灝、陸象山,而發展出來的“心學”,不是“主觀唯心論”,不是“個人中心”。它是涵蓋性的,既有客觀性,又有超越性,是一種全面地對人的理解。因此,它絕對不是我們一般所謂的主觀唯心主義。因為,它也有深刻的理性的基礎,不是個人主觀的想法,而是和整個儒家傳統的經典和精華都是有密切聯絡的。因此,它有一定的客觀性,乃至有歷史的意義。而且這一套思想是公開的透明的,可以得到各種的證驗,也可以進行各種的討論。
實際上,這一套思想,在所謂儒家的文化圈中,也處處都可察覺到,譬如在韓國,以李退溪(韓國的朱熹,他的頭像印在韓國用得最廣的一千元的票面上)為例,他雖以朱學為主,但陽明的精神也很突出;韓國以前是朱學的天下,二十世紀以後,韓國不再是朱學的天下,陽明學也在發揚。在日本,所謂“xingagu”(心學),用日本特有的表述方式,即是“kokoko”(心靈)的學問和體現。從日本的明治維新,一直到今天,都有非常大的影響。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陽明學不是簡單地和朱熹的思想進行抗衡的“心學”。他的思想是從朱熹發展出來的,所以他一生是尊重朱熹的。陽明學,也不是一般所謂“心學”而已,它也是理學。因為“心”的核心是“性”,“性”來自“天”,“天”是有超越性的。因此陽明學的思想有兩個方面,一個側面是有涵蓋性的,是向外擴大的惻隱之情,也就是從個人到家庭,到社會,到族群,到人類的全體,以至到天地萬物。陽明説,“良知是造化之精靈”,花草木石都有良知。天地萬物都是我們身家性命的一部分,自然不是外物。同時,另一個側面,這套思想有非常深刻的內涵,我們所了解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智,自己的靈覺,還是自己生命的全體。把深深的自我理解和寬廣的人文關懷配合起來,這就是陽明的精神。
所謂“心學”,很確定的是廣義的“心學”
21世紀,我們需要什麼?我們當然需要更好的衣食住行,但我覺得,我們更需要對人的重新了解,我們要了解每一個人身心如何能夠整合;我們要了解,個人和社會如何能夠進行健康地互動;我們要了解,人類和自然能不能夠取得持欠的和諧,人心與天道可不可以相輔相成。這種寬廣的視野,有深層的意義,它就是中國陽明的精神。也就是這種既廣大又精微的人文精神,今天我們可以平等地和西方的價值進行對話。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認為,“心學”的時代已經來臨了!所謂“心學”,很確定的是廣義的“心學”,不是狹隘的“心學”。廣義的“心學”,我自己的理解,從儒家傳統看,在王陽明以前,至少有孔子、子思、孟子、荀子、董仲舒、朱熹、陸象山;在王陽明之後,至少有大家不很熟悉的,但卻非常重要的,韓國的李退溪和中國的劉宗周等。這是我所了解的廣義的“心學”譜係。
陸象山曾經説過,“吾讀孟子而自得之”。如果我比照這句話,我是“讀孟子,陽明和劉宗周而自得之的”。孟子,王陽明和劉宗周,我認同這一傳統,但予以同情的了解和批判的認識。面對現代文明所碰到的重大問題,進行一種創造性的轉化,提出“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實踐和理論。我對“王學”,不僅進行哲學式的研究,也是“doing phdosophy”,做“哲學”。不只是討論有關哲學問題,不只是從外面來分析哲學,而是內在地體認王學:第一,我們應該對王學、陽明學現在所碰到的困境和它的缺陷,要有非常明確的照察;第二,對批判者提出的各種責難有創新性的思考。如一些人説,陽明學,是泛道德主義,不能夠發展民主,對科學理性和知性的發展有妨礙,要徹底改變。另一些入説,陽明學是唯意志論,我們有的時候稱讚王學在日本的發展,但王學在日本的發展也有負面的價值,即“武士道”所代表的唯意志主義,譬如三島由紀夫,Michima,是認同王學的。他們所認同的王學,不是我所認同的王學,中間有很大的距離。我的觀點是,陽明本身的譜係,即他的自我了解,他不只是繼承陸象山,曾説,“象山粗了”。他一生繼承的主要是朱熹,把朱熹認為是良師嚴父。可是他的思想又和朱熹非常不同。朱熹講“心靜理明”,他不走這條路,他認為,“理”和“心”是有創造轉化的能力,不只是潛存的,而是動態的,所以他的“知行合一”的觀念,“心即理”的觀念,“存天理,去人欲”的觀念,“事上歷練”,特別是“致良知”的觀念,都是動態的,是對朱熹進行了批判和轉換的,和程灝的思路很契合。
陽明心學應該屬於全世界
前面提到了“陽明悟道”,陽明之所以能夠悟道,重點是他有“事上歷練”的經驗,所以,我特別要提出一點,就是陽明的“體驗” ,是體之於身的“知”。現在我們講身體,古人講“體之於身”,或者“以身體之”,這種“知”,必然是“行”。否則,“知”即不是真切的,也不是篤實的。人們常常把這種“知”定義為“德性之知”,一種特殊的知識,和“聞見之知”,即經驗知識大不相同。有人甚至説,陽明因為不了解“格物致知”的科學精神,把“德性致知”的範圍無限擴大,妨礙了自然科學的發展。其實,陽明所説的是“知”,“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不僅在説理想,也不僅在表示“知”和“行”應該是一個統一的過程。他認為,“知”在活動中一定包括“行”,沒有“行”的“知”,根本不可能,至少不是真知。真知,用我“杜撰”的理念,必然是“體知”。這種“知”,一定會引發變化氣質世界的作用,即任何的知識,必須通過這個理念,才能成為我們感同身受的認識,並必然導致實踐的效驗,必然包含“行”在內。這點也許會引起很大的爭議。但陽明始終堅持“知行合一”,不只是理想,也不只是效驗,他説本體本然應當如此,他非常堅持這一點。在今天,它的價值何在?
我認為,如果肯定“知”的本身即是“實行”,不行即不是“真知”,那麼“知”必然含著轉化的功能。“知行合一”,不只是功夫的結果,不只是理想境界,而且是本體的彰顯。這種“知”,和科學精神關係有密切關係。我以為,要發展科學精神,應該是良知的充分體現。因為良知的側面很多。陽明説良知是“造化之精靈”,草木瓦石皆有良知。從這方面來看,經驗之知和德性之知的分別並不那麼明顯、那麼絕對,這當然是很有爭論的議題。這很能理解,現代出現了宗教倫理與科學的對話,參加這種對話的不是等閒之輩,很多是當前最傑出的科學家,如研究相對論、量子論、腦神經的頂尖的人物。二十一世紀的科學,已提出“何謂科學研究者”,“What is a scientist"。科學家,不僅是一個觀察者,還是一個參與者,共同創造者。以前我們説科學家是研究自然對象的,對像是物質,是東西,我們主觀地去了解客觀對象,這是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期的觀點。今天的觀念是,你要了解的任何對象,都會因為你的了解而發生變化,主觀和客觀是不可分的。對象,你要想了解它,你自己沒有方法和自知之明,是不行的。今天哥本哈根學派,對這一判斷,有深刻細緻的理解。
所以,我認為一個科學家對自然的體知是極為重要的。假如我們內在的心靈、內在的資源和外在的世界毫無關係,我們只是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如何能有“真知”?要想了解宇宙,譬如天文學,那裏可以只用實踐觀察的方法去掌握住。但這只是基本功,想要更上一層樓,吾性是必要的。當前科學界,應該對這些討論有所了解。我認為陽明學,或者心學所討論的問題,不僅可以對話,還可以互補。“德性之知”能夠和自然科學結合,廣義的“致良知”並不違背科學理性,而且對當前科學可能有啟迪作用。這條路是可以走的,但很曲折、很艱難。
總之,在對陽明心學體知,體驗,致知等進一步理解的背景下,可以開發出許多智慧,這些智慧,我相信,不僅是文化中國的,也應該屬於全世界的。
(原載:社會科學報/2009/11月12日/第0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