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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田園將蕪”,林雲銘提出:“篇首‘田園’兩字,是通篇綱領。” 吳淇也説:“‘田園’二字,作兩大柱。”為什麼説“田園”是兩大柱呢?因為第二段寫回家,寫的是“園”(如“三徑就荒”就是説園荒蕪了),第三段寫耕種西疇,寫的是“田”。
而對於“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這兩句,宋許顗認為“是此老悟道處,若人能用此兩句,出處有餘裕矣。”(《彥周詩話》)所謂出處有餘裕,就是指無論是出仕還是歸隱,心態都會很平和的。關於淵明的出處,清代邱嘉穗則認為這篇文章是説自己要躲避東晉末期官場的混亂,並傷感晉將滅亡,他認為文中的很多詞句都寄託了這個意思。[注2]
對於“覺今是而昨非”一句吳淇認為這是全篇的主腦,他説:“通篇以‘覺今是而昨非’為主。”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今是”指歸隱,“昨非”指居官。這句不只是淵明這一篇文字的主腦,更是他一生的分水嶺。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前面引朱熹的話,説本文“實用賦義,而中亦兼比”,意思是本文以敘事為主,中間偶爾也用了比喻的手法。這第二段就很符合朱熹的論述。比如“雲無心以出岫”比喻自己離鄉做官本無心之舉,“鳥倦飛而知還”比喻自己厭倦了官場而歸隱園田。在同一時期的《歸園田居》中,淵明也用了類似的比喻:“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宋代葉夢得評價“雲無心”兩句説:“此陶淵明出處大節,非胸中實有此境,不能為此言也。”(《避暑錄話》卷上)
而對於這段結尾處的“孤松”,元代吳師道在《吳禮部詩話》中説:“(松)皆以自況也。人但知陶翁愛菊而已,不知此也。”(淵明愛菊愛松,見本書《菊解制頹齡》章)而“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描繪出了在太陽將要落下的黃昏時分,淵明獨撫摩孤松的場景。日往往是帝王的象徵(如“天無二日,民無二王”),落日則是王朝沒落的象徵;松是後凋之樹,總用來比喻堅貞守操之士。因此人們很容易從這幾個意象聯想到淵明對晉王室將要滅亡的憂慮,以及對自己決心做晉之遺民的決心。雖然我們不願穿鑿附會,但從淵明的出身以及所處時代背景來看,他有這種想法也是十分可能的。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陶淵明是個非常講究親情友情的人,也是個愛彈琴愛讀書的人。因此這段“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就特別值得注意。清代伍涵芬認為,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使人讀來有翩然欲仙之感,如果沒有這“悅親戚”之兩句的話,那麼我們都要懷疑淵明是“孤僻一流”了。[注3]也就是説,正是因為淵明人情味特別重,他才不是那種不進人情的孤傲隱士,或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至於淵明為什麼會在“善萬物之得時”的時候,忽然“感吾生之行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請您閱讀後面《誰解歸去來》一章吧。
臨清流而賦詩(資料圖 圖源網絡)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富貴非吾願”好理解,“帝鄉不可期”一句便有歧異。“帝鄉”一詞指的是仙境,出於《莊子·天地》:“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但古代不少人都認為這個“帝”字是雙關,明指神仙,暗指晉朝的皇帝。那麼“帝鄉”就是指“晉王室”或“晉政治集團”了。要説呢,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如果説這句只是指“求仙不可能”也行,因為淵明有很多詩都説過這個意思,比如《形影神》的“我無騰化術”——既然淵明沒有“騰化術”那麼“帝鄉”(仙境)自然是不可期望的了。
對於“歸盡”二字,吳淇認為一指淵明壽命將盡,一指晉王室氣數將盡。而且他認為,正是因為陶淵明有這種忠貞之心,所以朱熹的《資治通鑒綱目》只把一個隱士去世作為歷史大事記錄下來了,這個人就是陶淵明。
而清代方宗誠結合第一段和最後一段中的句子,參合《孟子》一書來解讀淵明的人生: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即《孟子》從其小體之意。“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即從其大體之意。“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即君子居易以俟命、無入而不自得之意。(清方宗誠《陶詩真詮》)
什麼叫“從其小體”“從其大體”呢?這兩句出於《孟子·告子》上: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
(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弗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公都子問孟子:“同樣是人,有些是君子,有些是小人,這是什麼緣故呢?”孟子説:“求滿足身體重要器官的需要(從其大體)的是君子,求滿足身體次要器官的慾望的(從其小體)是小人。”公都子又問其緣故,孟子説:“耳朵眼睛這類器官不作思考,常為外物所蒙蔽。外物紛紜,互相牽連,便把這類器官引向迷途了。心這個器官職能就是思考,(人的善性)一思考便能得到,不思考便得不到。這個器官是上天特意給我們人類的。因此,這是衝要器官,要先把它樹立起來,那麼次要的器官便不能把這善性奪去了。這樣便成了君子了。”而“居易以俟命”、“無入而不自得”都出自《禮記·中庸》: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儒家“素位而行”這個重要的人生態度就出自這段話。這段話大意是,君子在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上做他應該做的事情,不羨慕此外的事物。身處富貴,就按富貴之人的原則行事(不過分節儉);身處貧賤,就按貧賤之人的原則行事(不過分鋪張);身為少數民族,就按少數民族行事原則行事;身處患難之中,就按患難之時的原則行事。所以君子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泰然處之。君子居於高位,不會欺淩下屬;君子居於低位,不會諂媚上級。他只是糾正自己的錯誤,而不求別人,這樣君子就不會招來怨恨。君子上不怨命運,下不怨旁人。因此君子處於很平凡的位置,等待命運的降臨;小人則鋌而走險來謀求那些不應該得到的東西。
作者簡介:
程濱
程濱,字子潯,號矯庵,網名反客生。畢業于南開大學中文系。師從葉嘉瑩先生習詩詞、吟誦。師從尹連城先生學習書法。2008年獲北京中華詩詞(青年)峰會優秀青年詩人獎。曾任中國語文現代化學會吟誦分會常務理事、天津市河西區中華吟誦社名譽社長。嗜京劇、崑曲,工小生。現為天津市南開中學語文教師。著有《矯庵語業》(澳門學人出版社)、《矯庵集》(巴蜀書社)、《迦陵詞稿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