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本文摘自程濱先生所著《與陶淵明生活在桃花源》第四章。
至於《歸去來兮辭》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歐陽修給了極高的評價:
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一篇而已。(見宋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五引)
這一個評價,真是把兩魏晉風流人物一筆抹盡了!而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則説: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見有斧鑿痕。”(同上)
趙孟頫書法作品《歸去來兮辭》節選(資料圖 圖源網絡)
而李清照號易安居士,“易安”二字就是出自《歸去來兮辭》中的“審容膝之易安”一句。不知李清照喜歡淵明此文,是不是從小受了父親的影響。
由於淵明這篇“辭”大量使用“兮”字,而“兮”字又是“楚辭”(騷體)的特點。因此很多人都認為淵明《歸去來》是出自楚辭的。但淵明此辭和楚辭的風格實在是差得很遠。朱熹説:
《歸去》一篇其詞義夷曠蕭散,雖托楚聲,而無尤怨切蹙之病,實用賦義,而中亦兼比。(見明郎瑛《七修類稿》)
明代孫月峰評、閔齊華注《文選》時也比較説:
風格亦本《楚騷》,但《騷》侈此約,《騷》華此實。其妙處乃在無一語非真境,而語卻無一字不琢煉,總之成一種衝泊趣味,雖不是文章當行,要可稱逸品。
他們認為淵明此辭不是“文章當行”,大概就是認為淵明學楚辭但學得不像。然而學得不像並不等於不好,還是清代劉熙載説得貼切:
《歸去來辭》不必學《騷》,而皆有其獨至處,固知“真古”自與“摹古”異也。(《藝概》卷三《賦概》)
至於《歸去來兮辭》和《離騷》的情緒、風格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區別呢?清代林雲銘分析得很到位:
細味其中音節,《騷》哀而曲,此和而直。蓋靈均于楚為宗親,宜存一副思君熱腸;元亮于晉為遺老,第留一雙逃世冷眼。一則為箕、比,一則為夷、齊,所處不同故也。(清林雲銘《古文析義初編》卷四)
靈均指屈原。林雲銘認為,屈原是楚國王室宗親,就和商朝末期的箕子、比幹一樣,只有進沒有退,只能選擇為國盡忠而不能選擇歸隱。而淵明則與伯夷叔齊一樣,對新政權可以選擇不合作的態度。
這篇文章為什麼叫“歸去來”呢?林雲銘認為,陶淵明離開彭澤縣,這是“歸去”(文言中“去”是離開的意思),而他回到南村,這是“歸來”,合而論之就是“歸去來”。毛慶蕃評選《古文學余》也採取了這個説法:“于官曰歸去,于家曰歸來,故曰歸去來。”但今天的學者大部分認為“來”是虛詞,是語氣助詞,沒有實際意義。
《歸去來兮辭》不算太短,對於憷頭讀長文章的人,金聖嘆出了個主意:
古人長文,皆積短文所成耳,即如此辭,本不長,然皆是四句一段,試只逐段讀之,便知其逐段各自入妙,古人自來無長文能妙者。長文之妙,正妙于中間逐段逐段作短文耳。”(日本安藤秉《文章軌范纂評》卷七引)
那你就可以把《歸去來兮》以四句一段這樣逐段品味,大概就不覺得冗長了。不過四句一段,這也太碎了。《歸去來兮辭》是押韻的,淵明一共換了五次韻,那麼也就是説淵明用韻腳把此文分成了五段。現在有些本子選《歸去來兮辭》,將其分成四段,第一、二段沒有按韻腳分。第一段只到“覺今是而昨非。”大概編選者覺得開頭到這都是説歸隱的心理的,下面從“舟遙遙以輕飏”開始就是説歸隱的具體行動了。但如果按淵明韻腳劃分,那麼從開頭到“很晨光之熹微”是第一段,是寫從彭澤回家路上的心情及所見。下面“乃瞻衡宇”,就看見自己的家門了,自然另起一段了。不過“攜幼入室,有酒盈尊”和“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雖然換了韻,但從意義上講還是接得很緊的,因此我們就將其合併為一段。由於很多人都會背這篇文章,所以我就不做過多的文字上的解釋了。只是結合原文,提一提古人比較有代表性的評論。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問徵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對於開篇“歸去來兮”四字,文章用了兩次,而最後一段以“已矣乎”開始,清代吳淇在《六朝選詩定論》中分析其作用頗為到位,他説:“‘已矣乎’,用代‘歸去來兮’四字,蓋前用‘歸去來兮’一喚,如夢初覺;至於歸去來未久,猶恐是夢非覺,再用一喚;至此已久,是覺非夢,不須再喚‘歸去來兮’,只用‘已矣乎’,見死心塌地遁世無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