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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錢鍾書和楊絳。 (資料照片)
本報首席記者 江勝信
“古驛道上相失。”楊絳在 《我們仨》 一書中,用這樣的夢境來形容1998年末與丈夫錢鍾書的陰陽兩隔。
不留骨灰,不建墓碑,相失的錢先生遁影何方?
整理完錢先生留下的211本外文筆記,德國漢學家莫芝宜佳女士在心底為他豎起一座碑,墓誌銘她都想好了,取自外文筆記中一句英文:“Without you,heaven would be too dull to bear/And hell will not be hell if you are there!(沒有你,天堂也無聊至極;有你在,地獄也不是地獄! )”
細想這句英文,或有兩層意思吧:一是生者的傾訴;二是逝者的自語。那個比天堂或地獄都重要的“你”,對錢先生來説,不就是書麼。書香瀰漫處,靈魂棲息鄉。
都説錢先生是書癡,他一生讀過多少書,可有誰知?
我們只能從他留下的讀書筆記中略覓蹤跡:1.5萬頁中文筆記摘記了3000余種書籍,3.5萬頁外文筆記摘記了4000余種書籍,多卷本文集僅算作“一種”,讀而未摘的書則無法考證了。一個人一生中,怎麼可以讀這麼多書!
以筆記為原礦,錢先生寫了800多則被稱作“日札”的讀書心得和《談藝錄》《七綴集》《管錐編》等學術專著。僅《管錐編》就引用了2000多種古籍的數萬條書證,對《周易》《毛詩》《左傳》《史記》《太平廣記》《老子》《列子》《焦氏易林》《楚辭》等進行了詳盡而縝密的考釋。如此蔚為大觀,在錢先生看來,卻只是“錐指管窺”。“管錐”二字可溯至《莊子·秋水》,“用管窺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面對書籍的“天地”之大,錢鍾書感嘆“瞥觀疏記,識小積多,學焉未能,老之已至”。他對楊絳説:“我至少還想寫一篇《韓愈》、一篇《杜甫》。”後因“多病意懶”,沒能遂願。
重病住院之前,錢先生曾在報上撰文:“理想、節操、科學、藝術皆具有非商化的特質。”“強求人類的文化精粹,去符合某種市場價值價格規則,那只會使科學和文藝都‘市儈化’,喪失其真正進步的可能和希望。”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中國,經濟漲潮,網絡初興,人心浮躁,價值觀激蕩,還有誰會沉下心來像他這樣“做做學問”?時代之篩網得住金幣,還能不能網得住文字?他即將離去,她業已衰老,曾陪伴他倆度過幸福時光和艱難歲月的數百本筆記,還有用嗎?
“這些沒有用了。”錢先生説。
怎麼會沒有用呢,楊先生不信。“他一生孜孜矻矻積聚的知識,對於研究他的學問和中外文化的人,總該是一份有用的遺産。”
今天將召開《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出版座談會。錢先生走後,年近九旬的楊先生獨自“打掃戰場”。她將錢鍾書手稿分成三類,分別是“日札”、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他們的這些寶貝不會散落在時代的塵埃裏,而終將以文化遺産的深厚力量澤被後人。商務印書館歷時15年,于2003年將“日札”結集成3冊《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于2011年將中文筆記影印成20冊 《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于2015年將外文筆記影印成48冊《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外附一冊總索引。楊先生為《錢鍾書手稿集》寫了總序,“我相信公之於眾是最妥善的保存。但願我這辦法,‘死者如生,生者無愧’。”她打算把皇皇72卷巨制碼放在客廳的矮櫃上,旁邊是錢先生的相片。“他準是又高興,又得意,又慚愧,又感激。”楊先生曾説,“我是他的老伴兒,能體會他的心意。”
這個家,在錢先生走後,“已經不復是家,只是我的客棧了”(見楊絳《我們仨》)。如今,“戰場”打掃乾淨,楊先生“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打通古今打通中西打通學科
在打掃“戰場”的過程中,楊先生找到一份錢先生抄寫得工工整整的稿子,但沒頭沒尾。該文後來以 《歐洲文學裏的中國》 為題,發在 《中國學術》2003年第1期。楊先生在按語裏寫道:“幾位‘年輕,人 (當時我們稱‘年輕,人,如今年紀都已不輕。) 看到這幾頁未完的稿子,嘆恨沒有下文。連聲説:‘太遺憾了! 太遺憾了!,我心上隱隱作痛。他們哪知道錢鍾書的遺憾還大著呢! 這不過是一份資料而已。”
雖説只是一份資料,卻在“有些重要著作一時在北京借不到”的情況下,將錢先生駁雜、深廣的知識儲備展露出冰山一角。他從希臘、羅馬寫到文藝復興,以數十位歐洲作者、數十部外文作品的上百條書證,點染中國的風土和人情,描摹西方世界對中國的猜懼和嚮往。由此可見,《歐洲文學裏的中國》已是一篇成熟的比較文學之作。
但錢先生本人並不給自己張貼“比較文學”的標簽。上世紀80年代,錢先生曾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説:“弟之方法並非比較文學,而是求打通,以打通拈出新意。”他又在學術活動中多次説過:“打通”分三個層次,即“打通古今、打通中西、打通人文各學科”。
從這個意義上説,錢鍾書是架橋人。《歐洲文學裏的中國》 是橋,《談藝錄》 是橋,《七綴集》 是橋,《管錐編》 是橋……他還想架設另一座橋:在《管錐編》 中,是以中國文化為中心,外國文化為鏡子,那麼,是不是可以反過來,以外國文化為中心,以中國文化為鏡子,用英文書寫,再來一部 《〈管錐編〉 外編》 呢? 未及動筆,斯人已逝,我們只能從新出版的 《外文筆記》中看出“橋”的雛形。
錢鍾書外文筆記手稿。(均商務印書館資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