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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馬,一匹將沉的馬,將沒頂于泥沼的馬,在掙扎,在徒勞地掙扎著……”這幅景象,在他面前晃動,有聲,有色,閃著血肉的光。1986年3月26日,重走長征路的軍旅詩人胡世宗,在湖南新晃縣採訪了時年78歲的老紅軍江文生,眼前這幅情景就再也無法抺去。
1932年參軍的江文生,頭戴一頂老式褪色的解放帽,藍上衣罩著黑棉襖,面容沉靜地望著遠方……他清楚地記得軍長賀龍、副軍長肖克、政委任弼時。他説:“我要飯出身,十多歲開始要飯。參加紅軍就當了班長,第二年就入了黨。長征時搞動員,政委説:‘我們要離開這個地區,到新的地面。’他沒講哪個地面。”
他的目光始終望著遠方説:“十二團最能打仗,大小戰鬥,死了人,要求不見血,挖好坑埋了。我們連是前衛,六十九人上前線,傷亡二十多人。我們把烈士埋在塹壕腳下。到雲南與龍雲打了一天一夜,兩邊沒分勝負,都撤退了。進了雲南就更苦了,一天一晚走二百四十里路,賀龍騎馬都打瞌睡。我們坐木排過金沙江。在松潘搞不到吃的,七八天沒吃飯,渺無人煙,像牛掉到爛田裏,人掉進水草地出不來。陷下去的,餓死的,不少。在毛都,與四方面軍會合,賀龍、張國燾等都講了話。賀龍講了幾句講不下去了,掉淚了,我們犧牲的同志太多了。”
江文生老人的眼眶涌滿了淚水,他説:“有一匹馬,掉在泥沼裏,眼瞅著一點點往下陷。有幾個餓急眼的戰士要上去割馬的肉。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人都餓昏了,革命還沒完,吃了馬肉就有力量走出去。可有更多的戰士上來阻攔,不讓割……”
啊,這個情景太慘烈,太感人了!沉馬!沉馬!“我要寫!”
當夜,胡世宗激動得睡不著,他在小本子上起草,把那幅景象凝固在激情奔涌的筆下。
一匹馬/一匹將沉的馬/將沒頂于泥沼的馬/在掙扎/在徒勞地掙扎/加速死亡的掙扎啊
走過它身旁的紅軍隊伍/竟因它/發生一場小小的廝打
幾個餓得眼藍的士兵/用刀子在馬身上割、挖/一塊塊鮮血淋漓的馬肉/一塊塊誘人的活馬肉啊/篝火在遠處燃燒/像救命的神火/閃現于天涯
另一些也是饑餓的士兵/衝上去制止、攔阻/有的竟動手打了對方的嘴巴/嘴裏還不停地罵/“娘的皮!/沒種的!/餓瘋啦?”/一邊罵一邊撫摸/那直立的、顫抖的馬鬃/痛心的淚水嘩嘩流下:/“它跟我們走了那麼遠/這馬這馬……”
饑餓的魔爪/使多少鐵男兒、硬漢子/猝然倒下/還有茫茫遠遠的路/等待他們去蹚、去跨/反正這匹馬已無可援救/不是沒有良心/是/沒有/辦法/
那匹馬/終於整個地沉沒了/泥水彌合時/竟沒有一丁點聲響/也沒有人的喧嘩/靜得出奇/靜得可怕/
蕭蕭晚風/吹亮了遠方的篝火/天邊殘留著/一片馬血樣/鮮淋淋的晚霞
此詩一齣,轟動整個詩壇。
詩人曉雪以《時代需要這樣的詩》為題評論:“《沉馬》在我們面前展現出一幅觸目驚心的‘血淋淋’的長征畫面。這裡,割馬肉和不讓割的士兵,同樣都是在極其殘酷的條件下堅持長征的英雄,他們都‘不是沒有良心’,而是‘沒有辦法’,只能眼睜睜望著親愛的長征夥伴‘整個地沉沒’。當然,同樣餓得眼睛發藍卻衝上去制止戰友不要割馬肉的‘另一些’士兵,那頑強的意志、偉大的情懷和崇高的精神,更具有震撼靈魂、感天動地的力量。在難以想象的艱苦歷程和殘酷磨難中,我們紅軍的精神、民族的精神以及真正的人的精神,得到了感人肺腑的凈化、昇華和生動的藝術表現。這樣的詩所創造的就是引人向上、催人奮進的悲壯美和崇高美。”
“愛詩,但從來沒評論過詩”的劉白羽按捺不住激動,提筆寫道:“《沉馬》在整個軍旅詩歌中是傑出的佳作。這是愛的凝聚,也是中華民族的愛的凝聚。《沉馬》以一種深沉的、悲壯的豪情,撥動了我的心弦,使我感到一種極莊嚴、極崇高的美。它像一面英雄的戰旗飄揚其上,它的思想價值、藝術價值,在於它煥發了長征——也煥發了我們今天、以至未來的,那永不衰竭的精神泉源,因此,它深厚、單純而又氣勢磅薄,我以為它頗得屈原《九歌》之旨。”
2006年7月18日,胡世宗在接受《解放軍報》採訪時説:“《沉馬》的寫作背景是極為真實的,是有名有姓的老紅軍講述出來的,只不過它震撼我之後,我把它用詩的形式錶述出來。”
責編:曉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