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天空中搖晃著零星幾顆星星,月亮被濃雲籠罩著,黯淡無光。門前架起了高架橋,街角的小吃店關門了,媽媽眼睛裏也似乎少了什麼東西。身邊的一切,同這天空一樣變幻莫測。
外曾祖母去世了。我突然想起那個我並不熟悉的總是一個人坐在床邊的老太太。我印象中的她已經老得走不動了,牙齒也掉了,我當時並不知道,其實她也看不見了。她只是常常一個人,在被遺忘的角落裏,絮叨著什麼。我很好奇,喜歡坐在她膝旁,睜大眼睛去聽。説些什麼我大多已記不清。讓我印象深刻的有一句:“四子結婚了嗎”?四子是我舅舅。
我用稚嫩的聲音學著她的樣子輕輕地説話:“還沒呢”。
外曾祖母聲音有點失落,“那什麼時候結婚啊”?
我蹭蹭地跑到大人們面前,大聲問道:“舅舅什麼時候結婚啊”?聲音上揚,語氣中是期待。
“怎麼了”?
“外曾祖母問”!
“別理她”。
我錯愕。小小的年紀,不明白這個無情的回答。
而我不知怎的,跑回去裝作欣喜,大聲地説:“就快啦”!我有點心虛,想來那是我第一次説謊吧。
我腦子裏反復上演著這一幕。不知怎的,臉上是冰涼一片。我突然感到恐慌。我第一次想著萬一媽媽以後也那麼老了怎麼辦,也會有人這樣對她嗎?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生接近結點時,呼吸中迴旋不盡的孤獨與淒涼。
媽媽打那以後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她變得不茍言笑,甚至經常衝著我和爸爸發火。她眼裏常常佈滿了怨恨,讓我恐懼。她説她恨那些人沒有照顧好外曾祖母,恨那些人的冷漠。
後來我才知道媽媽這幾晚一直沒睡,外曾祖母也是挺著直到見媽媽最後一面才咽下最後一口氣。
媽媽哽咽著説,外曾祖母是被活活餓死的。身邊人都對她不管不問,她三天滴水未進。
媽媽説,外曾祖母去世前連件好的衣裳都沒有,就連媽媽為她買的衣服外曾祖母也從沒有機會穿上過。
媽媽説,她照顧外曾祖母那段時間,晚上心總是半懸著,害怕自己會聽不到外曾祖母的呼喊。
媽媽説,半夜聽到外曾祖母的呻吟,只有她起床去扶外曾祖母上廁所,給她洗衣倒尿,擦洗身體。
媽媽説,她是外曾祖母一手帶大的,外曾祖母常常給她講很多很多故事,燒很多很多好吃的。
媽媽説,......
我手足無措地看著媽媽落淚,聽著媽媽斷斷續續的句子。我想説,我真的明白。
我也會害怕眼睜睜地看著那個陪著我長大的親人離我而去。我害怕我眼中那個最偉大最崇高的存在,有一天顏面盡失,毫無尊嚴地讓別人憐憫地擦洗著枯槁的身體,也害怕有一天,那個人被世界拋棄,大家連正眼看一眼也不願意。那個孤獨無助的人在需要幫助時,面對蒼白的四壁,呼喊無人應答。無助像病毒一樣蔓延開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情緒都很低落。我能體會她的怨,她的愛,她的無奈與怒火。正是因為愛,才會生出希望,才會由希望轉為失望,由失望化為怨恨。可人啊,終究也不能拋下任何一個血脈相連的人。親情就是這樣,再怨再恨,但到了某些時刻,我們還是會選擇與一切和解,包容那些讓我們失望的甚至傷害過我們的人。
生活還在繼續。
夏天的夜晚,星星多了許多。
媽媽突然指著窗外的星星説:“你能認出北斗七星嗎”?説著朝我眨了眨眼睛。
“你外曾祖母教我的”。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愛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