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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度評選之十分記憶 | 金庸:你的“求而不得”也是讀者最深的牽掛

CCTV節目官網-CCTV-3 文化十分 來源:央視網2019年01月12日 10:54 A-A+

張頤武點評

金庸先生是中國武俠小説裏邊最具貢獻的人物,他在二十世紀的後半葉把武俠小説這種藝術形式推到了一個新的高峰,讓我們看到了中國的傳統藝術形式和當代的想象力結合之後所出現的重要成果。

金庸先生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現代傳播中非常重要的一位人物,他用他的獨到的藝術表現力,讓千千萬萬的華人受到了感動和文化感召,他在2018年的故去,是2018年文化史的一個重大的事件。

金庸的真愛:程靈素、郭襄、程英、阿碧、小昭。

這話不是我説的,是金庸先生自己寫下的。

在最後一次修訂金庸全集時,2003年9月,他在小説《飛狐外傳》的增補後記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程靈素身上誇張的成份不多,她是一個可愛、可敬的姑娘,她雖然不太美麗,但我十分喜歡她。她的可愛,不在於她身上的現實主義,而在於她浪漫的、深厚的真情,每次寫到她,我都流眼淚的,像對郭襄、程英、阿碧、小昭一樣,我都愛她們,但願讀者也愛她們。

△  金庸在書房寫作

近期,《文化十分》欄目正在做年終的文化人物盤點,將金庸列入年度“十分記憶”。

我的朋友大都知道我是金庸武俠小説的忠實讀者,在老先生去世後我也經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
如果想讀一讀金庸武俠,應該先從哪一部開始呢?
如果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應該讀哪一部呢?
通常我的推薦答案都是:《鹿鼎記》。

因為那是一部武打元素少之又少,幾乎可以當作歷史小説看待的奇作;其中老練精湛的文字、悲憫天下的家國情懷、洞察人情世故的犀利,也都是金庸小説中一以貫之的;而從韋小寶身上散發出的幽默、自嘲風采和整個大時代滾滾潮流的沉重,更是有《紅樓夢》《阿Q正傳》的影子。

雖然《鹿鼎記》120多萬字的龐大體量對初讀者不太友好,但它一定是完整開啟金庸武俠之旅的必遊目的地。

可是,為了準備這篇文字再次翻開金庸武俠全集時,我突然發現,就像“哈利波特小説”中的國王十字車站九又四分之三站臺,金庸武俠的每一篇“後記”才是連接江湖和生活的通道,它們好像是我們離金庸先生最近的地方。

那麼,如果您不喜歡武打的元素,不妨單拎出來這一篇篇後記當作散文,或是金庸武俠的導讀來看看吧。
 
“後記”當然是以作者的第一人稱去書寫,這些議論和評述更加直截了當,更有真情流露,更直接建立起金庸內心世界和讀者的聯絡;

而且,“後記”這種文字形式雖不直接描述神奇萬端的武俠世界,但比起金庸其他的散文、隨筆來説,後記中那一點點琴簫合奏的餘音又多了幾分江湖氣息。

特別是當我再次看到這段《飛狐外傳》中的增補後記時,關於金庸,關於金庸武俠的一些問題,仿佛有豁然開朗之感。
她們的“求不得”
金庸筆下女子萬萬千,有香香公主這樣的絕色美人,有黃蓉、趙敏這樣的聰慧佳人,盈盈、阿朱一往情深,寧中則、胡夫人正直淑德,甚至李莫愁、天山童姥這樣的奇情虐戀,都在讀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是為什麼金庸他自己的真愛,每次一寫就會流淚的偏偏是那五位女子呢?

仔細想來,程靈素、郭襄、程英、阿碧、小昭這幾位姑娘的命運,可能和金庸的某些心境有諸多相通、暗合之處。

他們的最大共性便是佛家所説“八苦”中的“求不得”。

金庸筆下美女很多,尤其是女主角們清一色的傾國傾城之姿,可程靈素是少見的“非美女主要人物”。

“容貌平平,肌膚枯黃,臉有菜色”,連頭髮都是“又黃又稀”,身材也是“雙肩如削,身材瘦小”。這客觀設定實在不討喜。

然而她得不到胡斐全部的愛,容貌不美卻不是最主要因素。作為一名顏值普通的女子,她用過人的才智,玲瓏的心思,使用毒藥、毒物出神入化的手段強大著自己,但卻無形中讓一股“女強男弱”的壓力嚇退了胡斐:

“她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甚麼,心底只隱隱地覺得不妥。

終於,這種隱隱的不妥被激發成了一句“渣男通用語”:“你我都無父母親人,我想和你結拜為兄妹,你説好麼?”

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弟姐妹的虐劇也發生在程英身上。

程英可是金庸武俠裏顏值、武功、氣質“三高”的典型代表。

金庸説楊過一見程英就“眼前陡然一亮”,她“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是個極美的姑娘”;

程英的武功更不必説了,起點極高,得自真傳,是江湖“五絕”黃藥師的關門弟子;出手也不凡,有過正面對敵李莫愁、金輪法王而不落敗的戰績;

更難得的是,程英是真正的腹有詩書氣自華,不管是對情郎委婉表白,還是自説自話、排遣心緒都能引用幾句《詩經》,要不是“楊過自幼跟黃蓉念過書”,沒準兒都傻傻聽不懂姑娘説的是啥。

甚至,素來不把美若天仙的小龍女放在眼裏的郭芙,對程英的魅力都大大吃醋:“淡雅宜人,風姿嫣然。”懷疑耶律齊看上了程英!

當然,面對對小龍女癡戀一生的楊過,程英還是“被結拜”了。

很多人為楊過苦等小龍女16年的長情點讚,但別忘了,在楊過的影子裏,程英也苦苦思念了16年!

怪不得連黃蓉都感慨:“見她嬌臉凝脂,眉黛鬢青,宛然仍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想象她這些年來香閨寂寞,相思難遣,不禁暗暗為她難過。”

一見楊過誤終身的人不少,但恐怕金庸自認為最對不起“小郭襄”,於是在寫完一部《神雕俠侶》後還要續上不少的《倚天屠龍記》篇幅,來紀念這位峨眉派的創派始祖。

恐怕在創立峨嵋派、威震武林後,郭襄最喜歡的稱呼還是“小郭襄”吧,因為只有“小郭襄”才能像一條可愛的小尾巴似的,成天跟在楊大哥身後,只有“小郭襄”才能得到重若千鈞的“三枚金針”,只有“小郭襄”才能純純粹粹、不管不顧地跟著楊大哥一起縱身跳下懸崖。

但是,郭襄最不喜歡的稱呼也一定是“小郭襄”,因為“小郭襄”就只能被那位大哥哥當作孩子看待,因為“小郭襄”就不能和楊大哥永遠廝守在一起,因為“小郭襄”只能一驢一劍、隻身漫遊、低聲吟唱:“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在這五位真愛女子中,金庸內心應該還是更偏愛小昭的。

在三聯版的《倚天屠龍記》後記中,金庸就曾寫道:“在我自己心中,最愛小昭。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於是,在新修版中,金庸給了小昭更多與張無忌相處的“機會”:光明頂上張無忌被周芷若一劍刺傷,後來得小昭照顧,感動之下認小昭做了妹子(怎麼又是這招?);沙漠夜隨時,小昭被張無忌深情一吻;波斯船上生離死別之際,張教主的表達更加激烈了,甚至要和小昭一起投海、永不分離……

但即便是新修版,也沒有改變小昭的根本命運軌跡。遠赴波斯的她只能寄物抒懷,相隔多年後,那份對張無忌全心全意、無微不至的心意絲毫不改:寄給張無忌的衣服、鞋子,依然是大小尺寸“非常貼身”。

就像虛竹曾經感慨自己一心向佛,卻陰差陽錯當了江湖幫派的大佬,有無休無盡的煩惱;那丁春秋作惡多端,卻能終生在少林寺誦經禮佛。多少人想做波斯總壇叱吒風雲的大教主,可是那位小昭大教主卻只願做張無忌身邊的一個小丫頭,而且是“沒有一個時辰不想”。

相比其他四位,《天龍八部》裏燕子塢的小丫鬟阿碧好像是得償所願的。

阿碧的結局是陪伴照顧瘋癲的慕容公子,那時候的慕容復正對著一群鄉下孩童過帝王癮,“一副志得意滿之態”;一旁的阿碧給孩子們發糖發糕餅吃,還不忘囑咐道“明天再來玩,又有糖果糕餅吃”。而她瞧著慕容復的眼色中,依然是“柔情無限”。

或許不少人會和看到當時情景的段譽一般想法:在慕容復和阿碧各自的心中,焉知不是心滿意足?

可是,書中對阿碧此時最直白的描述還有:在墳邊“垂首站著”,“明艷的臉上頗有淒楚憔悴之色”。

通常的影視版本演到此處,也會讓阿碧的扮演者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撒著糖果。

不論如何,對此時的阿碧來説,溫暖的家燕子塢是回不去了,她心中崇敬、口中得意的“我家公子”,非但不是當年的人中龍鳳,連後半生的生活恐怕還需要她費心照料。

儘管阿碧一腔的純情和忠誠,但眼前這個“對的人”已經不在“對的時間”了。

金庸的“求不得”
程靈素、郭襄、程英、阿碧、小昭。

她們都不是金庸世界裏的主要人物,她們氣質不俗,才情不低,但她們都沒有趙敏、任盈盈那種“我偏要勉強”的勇氣,她們深深地愛戀著胡斐、楊過、張無忌這些“大英雄”,但是:“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她們的這份“求不得”恰恰成為讀者記挂她們,成為金庸喜愛她們的原因。

那麼,金庸的“求不得”是什麼呢?

自《鹿鼎記》封筆後,金庸對武俠小説的主要工作就是一再修訂,而在新修版中,有很多大段大段的冠以“往事依稀”題目的文字,它們用回憶的形式增添了不少故事情節。

每個章節後還動輒贅上長達三、四頁的註釋,在這些註釋裏,金庸的文字不再是“俠氣十足”,而是學術氣息濃郁。他不厭其煩地對讀者們的疑惑、質疑和批評細細回應,不管這些讀者是文學評論家,還是普通文學愛好者,抑或是“金庸茶館”等各大網絡論壇的網友。


在新修版《天龍八部》的後記中,金庸寫道:
《天龍》中的人物個性與武功本領,有很多誇張或事實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脈神劍”、“火焰刀”、“北冥神功”、無崖子傳功、童姥返老還童等等......

迄今尚無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學家指責《莊子·逍遙遊》的不科學。莊子説大鵬南徙,“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但根據地球物理學,距離地面十七公里以上,叫做tropopause(對流層頂),氣溫極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溫層),溫度增高,由於物理作用,空氣只方便橫向運動,要縱向再升高就極困難,因為高溫空氣上升後,下面低溫空氣升不上來補充,中間脫節。這一層的上限離地面約五十公里。連空氣都不易升到五十公里以上,莊子這頭大鵬要上升到九萬里(四萬五千公里),只怕有點困難了。

相信植物學家也會指責莊子説“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樣長壽的植物世上恐怕沒有吧;背廣幾千里的大鵬或鯤魚大概也不會有。

中國有自然科學家們硬要研究“六脈神劍”是否可能,不知外國的昆蟲學家有沒有研究卡夫卡小説中有人忽然變成了一隻大甲蟲,在人體生理學或昆蟲學上是否可能。

看到如此一本正經的論述,作為鐵粉的我也不得不感慨,老先生太想求全了。就像《笑傲江湖》中的武當派高手們,總是一心想著給現有武當功夫不停地打補丁,於是修修補補之下,武當功夫非但沒了前輩草創時的銳度,而且一遇到像“獨孤九劍”這樣的高超劍法還是要落敗。


不少學者聯絡金庸先生熱心學術,尤其是熱心傳播自己“民族融合史觀”的歷史學術觀點,認為金庸先生反復修訂自己的小説,是想用一個完美無缺、雅俗共賞的武俠世界打通“通俗文學”與“純文學”的界限,讓武俠小説也能“登堂入室”。

但是,這也是一件“求不得”的事。
 
金庸談到過,“新文學”運動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們的發行量也不過爾爾,尋常百姓根本不讀陳獨秀、胡適、魯迅的“純文學”文字,而是津津樂道于包天笑、徐枕亞、張恨水他們筆下才子佳人、世俗情愛的“鴛鴦蝴蝶派”橋段。可是,儘管得到當時讀者的喜愛,市場的歡迎,但主流的話語權、特別是能流傳後世的輿論話語權還是在“純文學”的手上。

儘管武俠小説在上世紀不短的時間裏曾引發過雅俗之爭,甚至引發過不少文化名人,比如王朔“四大毒”的妄評,但是,大浪淘沙始見真金,今天的讀者早已是經風雨見世面,視野越來越開闊,胸懷越來越廣闊,對金庸武俠的評價仁者見仁,自有公論。

△  2006年版《神雕俠侶》拍攝期間,金庸到寧波探班,圖為金庸和導演張紀中

金庸的武俠小説早已封筆,他們的歷史地位尚未論定,但是,武俠小説哪怕永遠進入不到“純文學”的殿堂裏,也不妨礙這樣一個事實:
金庸武俠在,光焰萬丈長。

而作為一名金庸武俠粉絲,新的一年,我會更認真地讀金庸,也細細體味那一篇篇後記的余味無窮。

 

 

撰文:央視新聞頻道主持人  王言

特別鳴謝:評選專家團名單
(排名不分先後)

張頤武——文化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于丹——文化學者,北京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張同道——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名紀錄片學者和製作人    

尹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影視傳播研究中心主任    

范周——中國傳媒大學文化産業管理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向勇——北京大學文化産業研究院副院長,教授 

肖懷德——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化發展戰略研究中心副研究員 

唐淩——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評論》雜誌社主編

陶慶梅——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

徐歡——《如果國寶會説話》《故宮》導演

史航——編劇

李靜——編劇

爛總——影評人,微博“電影通緝令”自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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