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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雪松:與方大曾同行

首頁 來源:央視網 2017年02月14日 16:02 A-A+

馮雪松

馮雪松

    一個本湮沒于浩瀚歷史的攝影青年,因為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被還原到歷史的坐標軸中;一個普通的電視臺編輯,因一段不計得失、堅持不懈的追尋,而走到了公眾眼前。這是一段相互成就的奇遇。

20161210日早上8點,馮雪松提早了一個小時,從北京東五環外的家趕到了位於西南六環的北京工商大學良鄉校區。這是“方大曾校園行”公益計劃第14站的落腳點,也是2016年的最後一站。接近9點,教室裏陸續坐滿了前來“尋找方大曾”的同學們,讓寒冷的冬日早晨充滿了暖意。

  1999年的一個下午,29歲的中央電視臺紀錄片導演馮雪松無意間在辦公室發現一份傳真,“方大曾”三個字映入他的眼中。在見到方大曾胞妹方澄敏後,八旬老人落下的淚水和懷中保存不易的近千張底片,讓馮雪松將這個選題延續了十八年。

 

方大曾是誰  

“我站在盧溝橋上瀏覽過一幅開朗的美景,令人眷戀,北面正浮起一片遼闊的白雲,襯托著永定河岸的原野,偉大的盧溝橋也許將成為偉大的民族解放戰爭的發祥地了!”——方大曾《盧溝橋抗戰記》

 

  方大曾是誰?今天很少有人知道這個名字,因為80年前,25歲的他就消失在了抗戰最前線。

 

  193777日,盧溝橋畔的槍聲響起。710日,盧溝橋事變後的第三天,一個年輕的身影背著相機趕到北京長辛店。隨後,署名“小方”、長達7000字的通訊《盧溝橋抗戰記》就刊登在81日出版的《世界知識雜誌》上,這是第一篇以圖文形式向世界介紹盧溝橋戰地情況的通訊。方大曾筆名“小方”——方為剛正,小示謙遜。

 

  方大曾祖籍江蘇無錫,出生在北京,家境殷實,父親是外交官。開明的家庭氛圍讓他保留了攝影這個奢侈的愛好——蔡司折疊相機七塊大洋,幾乎是當時一個普通家庭半個月的生活費。上大學之前,他就帶著相機四處拍照,還在17歲時成立了中國北方第一個少年攝影社團“少年影社”並舉辦攝影展。雖然是北平中法大學經濟係學生,但他卻將大部分精力放在攝影活動上,在《良友》《申報》等報刊上發表了多篇報道。

 

  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方大曾像當時許多進步青年一樣,投入到抗日救亡的運動中。1936年綏遠抗戰爆發,作為其與進步青年共同創辦的中外新聞學社的攝影記者,方大曾到達前線,留下《綏遠的軍事地理》《綏東前線視察記》《從集寧到陶林》等多篇新聞攝影和文字通訊的報道。這些通訊報道文筆流暢、觀察細緻,又配以形象生動的新聞照片,深受讀者歡迎,被認為“與長江(即范長江)、徐盈同負盛名”。

 

  修築城防工事的軍人、挖戰壕的少年士兵、戴著防毒面具嚴陣以待的士兵、正在瞭望的指揮官……從敵人的槍口到我方的傷兵,從前線的硝煙到後方的堅強,方大曾用鏡頭留下珍貴的戰場資料。在當時《新聞報》記者陸詒1992年寫的回憶紀念文章中,小方年少、英俊,戴著白色帆布帽,身穿白襯衫黃短褲,足蹬跑鞋,胸前挂著一架相機,精力充沛、朝氣蓬勃。

 

1937728日,方大曾和其他三位記者打算從保定去長辛店前線採訪。當時同行的記者有著名的范長江,在他的回憶文章《憶小方》中寫道:“……隨著平漢戰局的惡化,保定失守。我們就不知道他的消息,匯款時也不知給哪匯去。問他的親戚,回信説小方到保定時,正值保定失守。他被迫退到保定東南的蠡縣。在蠡縣曾發出一信。以後就沒有了下文……”方大曾最後一篇見諸報端的文章是1937930日發表在《大公報》上的《平漢北段的變化》,自此杳無音訊……

 

“小方”同行

 

馮雪松的這部專著,把湮沒了八十多年的一位傑出的新聞工作者和攝影記者方大曾推到了歷史的前臺,讓他的名字開始為公眾所知曉,這是對中國新聞事業史人物研究和中國戰地新聞攝影史研究的一大貢獻。——中國新聞史學家方漢奇

一個消失于上世紀30年代戰場的人,在經過幾十年社會變化之後,還能找到多少痕跡?因為對方大曾胞妹方澄敏老人的承諾,也因為被方大曾照片的深深吸引,馮雪松艱難啟程了。

 

在網絡還不普及的世紀之交,馮雪松只能從圖書館的舊刊庫開始一本本翻找。泛黃的紙頁、四個半月的時間,馮雪松在故紙堆裏考古,找到《盧溝橋抗戰記》《奮勇殺敵的二十九軍》《集寧防空演習》《日軍炮火下之宛平》等通訊、照片,方大曾的戰地足跡開始隱約可循。

 

蒐集資料只是剛剛開始,隨後馮雪松扛著設備,從保定、石家莊、太原、大同到蠡縣,去當地史志辦、博物館、報社查詢資料,到方大曾曾經活動過的地方去尋找。一路尋找也一路宣講這位被時光遺忘的戰地記者,不斷擴大尋找的朋友圈20萬字的工作筆記,40小時的資料素材,4000公里的行走,對百餘位戰爭親歷者、專家學者的訪問,8個多月的拍攝和編輯,紀錄片《尋找方大曾》于2000118日新中國首個記者節在中央電視臺播出。

 

紀錄片完成了,方大曾卻成了馮雪松心頭放不下的人。他始終忘不了見到方澄敏老人時的震撼。一個弱小的老太太坐在夕陽下,可能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但把保存了半個多世紀的哥哥照片舉在胸前時,誰還能講什麼條件呢?歷經半個多世紀的動亂與遷徙,方大曾家人始終仔細地保存著多達837張的珍貴底片,且不斷尋求出版作品的機會。相比之下,馮雪松覺得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做。

 

在紀錄片拍攝過程中,通過抽絲剝繭發現方大曾身上閃耀著新聞理想、專業素養、愛國情懷的光芒,讓馮雪松越來越覺得,尋找小方的價值不可低估。十多年來,馮雪松猶如大海撈針一般,搜查資料、尋訪故人、重走方大曾通訊報道中提及的最後路線,尋找與方大曾有關的一切線索,幾乎完成了一個人類學研究者所做的工作。

 

2014年,馮雪松將方大曾的珍貴資料和自己的尋訪經歷整理成《方大曾:消失與重現》一書出版,在學界、業界引起了一波延續幾年的方大曾熱——中國新聞史學界泰斗方漢奇先生高度評價馮雪松的尋找之路;中國記協舉辦了馮雪松追蹤采寫方大曾事跡座談會;在馮雪松努力下,方大曾紀念室在保定落成;2015年至今的方大曾校園行公益計劃讓越來越多的高校學子深受影響……如今,在網絡上搜索方大曾的名字,馮雪松每每緊跟其後。從尋找到追隨,如今的馮雪松,更多是與方大曾同行。

 

往事並不如煙

 

在暗房的安全燈下,小方的作品一張張地顯現出來,讓我覺得好像在與小方的精神做某種程度的溝通。每放一張照片,我就對小方的才氣又服氣一回。他的構圖完美極了,對瞬間的掌握也無可挑剔。他看事情的方式直入核心,不受旁枝末節的影響。最令人詫異的是,他的表現手法就是在半個世紀後的今天看來,依舊顯得十分現代。——阮義忠《想見 看見 聽見》

 

方大曾消失前已頗有名氣,但隨著他的失蹤,再加上時代動蕩,方大曾和他的作品成了如煙往事。在半個世紀以後出版的《中國攝影史》裏,有關他的篇幅只有一百多字。而家人保存的底片和馮雪松多年的尋找,讓小方的人物形象一點點豐滿起來。

 

著名攝影記者唐師曾在第一次見到方大曾遺留的底片時,幾乎誤認為那是著名戰地攝影記者羅伯特·卡帕的作品,因為當時的中國記者極少在戰地留下影像。台灣攝影家阮義忠在台北出版的第17期《攝影家》雜誌用整整一期介紹方大曾。作家余華説得簡約:先前,不知道中國的三十年代還有這麼偉大的一個攝影師

 

2006年,方大曾的家屬將他遺留下來的、經過多年艱難保存的837張原版底片無償捐獻給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2015年,《抗戰與文藝:紀念抗日戰爭勝利70週年館藏文物系列展》中,方大曾的戰地攝影作品,作為其中一部分進入公眾的視野。

 

方大曾無疑是一位優秀的戰地攝影記者,但在戰地攝影之前,方大曾曾帶著他珍視的相機,走過內蒙古草原,也在天津、山西等地留下了許多百姓生活的影像。他在自己攝影作品中注入的對勞動者、底層民眾的關注和熱忱,同樣值得關注。

 

在那些被他不離身的折疊式相機定格住的畫面中,衚同口的人力車夫、衣衫襤褸的百姓、碼頭的縴夫,是他關注的對象;光著膀子但身形健美的縴夫、以仰視視角拍攝的四個笑容燦爛的孩子等形象,讓人們看到了他與被拍攝對象之間瀰漫的平等和信任。從他的影像記錄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滿城烽煙下百姓的點滴生活浮現在人們眼前。

 

以當時中國攝影術還不普及的條件來看,方大曾幾乎是憑直覺在攝影作品中灌注了豐富的情趣和悲天憫人的情懷,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留住了他的時代。

 

小方是戰地攝影記者,更是社會景象的記錄者。

 

一輩子的選題

 

十五年不長也不短,人生的幾分之一而已,從1999年底至今,五千多個日夜,到目前為止,尋找方大曾是我職業生涯裏最長的一個選題,當然,如果沒有他的下落,這件事還是要持續下去的。——馮雪松《十五年,尋找方大曾的瞬間與點滴》

 

馮雪松説話渾厚有力,在方大曾校園行公益計劃的北京工商大學站,聽眾不知不覺被他娓娓道來的故事所吸引——動蕩的年代、有著人文關懷的進步青年、照片中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們的樣子、戰場的真情實景、老人最後的願望……

 

聽完整個故事,大多會對方大曾和馮雪松著迷,就像馮雪松每一場校園演講後遲遲不肯散去的年輕學生們,也像曾經和馮雪松一起尋找方大曾的人們。但當下的時代讓人們著迷的東西太多了,在尋找方大曾的近二十年中,馮雪松曾有過許多同志。他們曾一起尋找親人小方,想要為方家人做些什麼,又因為工作或生活而不斷分分合合。微信群方大曾朋友圈裏不斷有人加入,但有很多人已經很少發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管是誰,只要小方能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尋找就不是沒有意義的。馮雪松總是親昵地稱其為小方,就像是自家一個永遠年輕的親戚。

 

十八年過去了,曾經的單身宿舍挂滿了小方的照片,如今馮雪松九歲的兒子看到他獨自出門,也會明白八成是跟小方有關。很多人問過馮雪松為什麼,也遇到過不少人對他有想出名收了方家人好處的質疑。有時馮雪松也會感覺自己形單影隻——他有著穩定而光明的人生軌道,本可以沒那麼累,他自己也沒想到這件事能堅持這麼久。但在馮雪松心中,隨著時間推移,小方已經是自己的親人,尋找也成了自己生活中一種自覺。

 

小方越來越像一面鏡子,他純粹、熱情、有才,越接近他越能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又能從他身上收穫源源不絕的動力。在尋找小方的過程中,馮雪松也收穫了許多。下一步,將方大曾收入《中國大百科全書》、將自己書作的版稅捐出建立方大曾基金、設置方大曾獎鼓勵年輕新聞人、參與製作關於方大曾和馮雪松的廣播劇、配合編輯范長江新聞獎得主解讀方大曾的新書……“一旦真正投入進這件事,會發現事情越做越多,尋找小方看來是永遠未完成的選題。馮雪松説。

 

現在,方大曾的多位親人先後去世,能找到的資料也越來越少,馮雪松感到壓力但也充滿希望,畢竟有越來越多人認識了小方,尋找的隊伍在不斷擴大。就像登山一樣,往上走空氣越來越稀薄,但好在山下鼓掌加油的人越來越多了。

 

在馮雪松心中,更現實的意義在於讓小方的精神傳遞正能量。現在浮躁而物質的社會,每次看到年輕人去崇拜所謂的明星,就很無奈。既然改變不了大環境,那就為年輕人樹立一個學習的榜樣,永遠不忘初心。

 

方大曾是幸運的,他曾如一顆流星一般留下過片刻的燦爛,這短暫的燦爛被八十年後同樣具有新聞理想的伯樂留住,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我們,並且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活。方大曾的生命或許停留在了25歲,但馮雪松的尋找卻在延續著他的精神,也將兩代新聞人的新聞理想繼續傳遞。

 

作者楊雲倩 《人民畫報》編輯

編輯:舒猛 責任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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