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知音: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著名主持人任志宏獻聲解讀,聆聽國寶背後的文明故事。
撰稿:孫怡
十月金秋,氣候宜人,五穀豐稔,一派收穫的喜悅。本期《物現文明》,讓我們跟隨兩千多年前的古代“攝影術”,穿越回漢代,感受古代先民秋日勞作的忙與樂。
弋射、收割,皆是收穫
大雁驚飛、小鹿奔跑,荷花搖曳、遊魚嬉戲,岸上的射手正在用力拉起滿弓;稻農有的揮舞著鐮刀收割著金黃的稻穗,有的則在撿拾捆束稻穗,忙得不亦樂乎。現藏于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的東漢《弋射收穫》畫像磚,描繪的正是這樣一幅圖景。
東漢·《弋射收穫》畫像磚,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該畫像磚1954年出土于成都羊子山漢墓,長48厘米、高44厘米、厚5.5厘米。畫面分上下兩層,上圖為弋射場面,下圖為收割場面,東漢時期的農、漁、獵等生産場景盡顯其間。
細細觀看,上圖中荷池岸邊枯樹下,兩人張弓仰射,天空雁鳥驚飛。其中一位射者仰身向後,右肘著地,作用力拉弓狀,射者身後都有綁線架。雁驚飛的緊張,獵人沉著的神態,特別是獵手富有彈力的豐滿肌肉和引弓待發所蓄積的力度,充滿著緊張、力量和韻律感,體現出一種氣勢。弋射場面以“天遠鳥徵”的畫法來填充空間,遠近對象的比例大小不一,填塞的附加物已逐漸被淘汰,這樣加強了空白效果,表明當時的四川工匠處理空間結構的能力較前人有了大的進展。遠處樹木稀疏的枝葉和水中的蓮蓬都暗示了秋天的收穫場景。
再看下圖:兩人持鐮割稻,三人在後拾稻捆束,一人送食,手提籃,肩挑稻束,生動地再現了蜀地收穫季節的繁忙景象。
把日常生活鐫刻在磚石上
畫像磚,是中國漢代的一種有淺浮雕或陰線畫像的磚,多用於墓室建築,其構圖飽滿,線條自然流暢,完美呈現了漢代成都平原的農業與農村經濟,在中國繪畫雕刻史上有重要的藝術價值。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讚稱漢代畫像磚為“繡像的漢代史”,魯迅先生對此則有“唯漢人石刻,氣魄深沉雄大”的讚譽。
漢代處於中國封建社會的上升期,國力強大、經濟發達、文化繁榮、人民生活富足。漢朝重視農業,實行“重農抑商”的政策,農業經濟非常發達。諸如這件東漢《弋射收穫》畫像磚,就是對生産勞作場面的刻畫,生活氣息濃郁,畫面清新,同類題材的漢代畫像磚遺存頗豐,是今人了解漢代農業的重要實物資料。
上下繁簡 豐收喜樂
《弋射收穫》圖像,曾登上中國郵政于1956年發行的第一套漢代四川畫像磚郵票,也在中學歷史課本上出現。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該文物的重要性。兩千多年前的豐收時刻,就這樣被定格留存至今。今天,當我們走進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透過這件《弋射收穫》畫像磚上下“分屏”的勞作圖景,仍能感受到先民豐收的忙與樂。
説來也巧,當筆者在《説文解字》中追尋“豐”字的源起時,看到這樣的解讀:“豐,艸(草)盛豐豐也。從生,上下達也。”“上下”!這件《弋射收穫》畫像磚採用上下結構,雖然畫面展現的是兩種活動,卻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洋溢著生活的情趣,猶如一幅耐人尋味的抒情風俗小品,這不正是“上下通達”的暢快之感嗎?!
説到“豐”字,簡體的“豐”與繁體的“豐”其實原為不同的兩個字。“豐”的甲骨文、金文字形,像草木生長繁茂狀,引申為豐茂,即《説文解字》中的“草盛豐豐”之意。繁體“豐”的甲骨文字形,則像青銅器中的“豆”(即盛食器、禮器),當中盛物豐滿的樣子,引申為豐盛。《説文解字》中有“豐,豆之豐滿者也”之説。後來這兩個字合二為一,簡化為今天我們常用的“豐”字。
“農家值豐年,樂事日熙熙。”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我國創造了源遠流長、燦爛輝煌的農耕文明,古老的農耕文明誕生於鄉土之間,反映了國人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關係的認識和把握。古往今來,豐收的年景對於農家都是孜孜以求的熙熙樂事。時至今日,國人不變地對“豐”的追求,不正是農耕文明質樸精神世界的投射嗎?
這件文物,讓我們看到了先人對土地的熱愛和依戀
採訪嘉賓:王麒越(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副研究館員)
采寫:王菁菁
當我們把時鐘撥回到70多年前:在四川成都北門外約4公里處,有一處高約10米、直徑約160米的大土堆;以它為坐標,向北百餘米處又有一處小土堆,當地人習慣稱其為“小揚子山”(現稱“小羊子山”,編者注)。
1953年9月,為了修建磚窯廠,人們熱火朝天地奔赴小羊子山取土;卻不想,這一挖,一座沉睡了兩千年的東漢墓葬由此重見天日。
《弋射收穫》畫像磚正是出土於此。據悉,當年的考古發掘工作由1951年成立的西南博物院與四川省文管會聯合,《弋射收穫》在小羊子山1號漢墓中被發現後,便隨之入藏了西南博物院,也就是今天的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
畫像磚是非常場景化的文物,蘊含著豐富的信息和故事,十分有趣。為了幫助大家更好地了解這件《弋射收穫》以及漢代畫像磚(石)的相關知識,本期《物現文明》特邀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副研究館員王麒越,跟隨她的講述一起打開一段段塵封的歷史。
東漢·《弋射收穫》畫像磚拓片,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
漢代人有著“事死如事生”的生死觀,重視厚葬。然而事實上,1953年正式考古發掘的時候,成都小羊子山1號漢墓的遺物留存已經很零碎。那麼,還會有極具價值的文物出現嗎?
王麒越:當時文物專家發現,這座墓葬是一個東漢時期的劵頂磚室墓。在接下來的現場清理中,大家更進一步地注意到,它其實前後大概遭遇了4次被盜。比如有一個很明顯的盜洞,是直接從墓葬的最中心位置打下去的,並且時期非常早,應該是在墓主人下葬後不久,因為負責埋葬的人對這塊很是熟悉。
還有一個盜洞的形成是在唐宋時期或者準確説是宋代。這是基於掉進墓中的土渣和一些宋代遺物在墓室中的出現而做出的推測。
所以當年的考古發掘,考古工作者發現墓中只剩下了一些比較常見的陶俑頭像和陶器殘件,還包括零星散落的漢代五銖錢等等。可以説,整個墓室幾近空了。而墓主人的遺骸也是支零破碎,有兩個人頭骨和一些牙齒,根據現場檢測,推斷這應該是一個夫妻合葬墓。
當年考古發掘簡報資料中記載的成都小羊子山1號漢墓中出土的陶俑頭
或許在很多人眼中,既然墓室都空了,那想必也沒有太大的價值了?實際不然。磚室墓的葬俗在西漢晚期逐漸流行,至東漢,墓室裝飾物的兩側往往會放置很多的畫像磚。而在盜墓者眼中,這些東西自然不比金銀珠寶值錢,又不好帶走。於是,成都小羊子山1號漢墓中的這些畫像磚逃過了被盜的厄運,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弋射收穫》就是其中之一。
與《弋射收穫》同時出土的畫像磚,還有一組的主題為《車馬出行》,現在也是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的館藏。我手上的這份“成都北郊小羊子山第1號漢墓縱剖面圖(東壁)”清晰顯示,該漢墓前有墓道,後附後室,墓道兩壁嵌畫像磚,墓室壁上則為石刻。
成都小羊子山1號漢墓縱剖面圖(東壁)
漢墓一般分為前室、中室和後室。前室即墓葬的前廳,類似“門廳”的感覺,中室則通常為放置棺槨的地方。從圖中可以看到,在小羊子山1號漢墓“門廳”前面那塊的位置,兩邊都先是用闕來開篇,分別陳列了四塊磚,位列左邊最前方的正是這件《弋射收穫》。
由於曾遭遇數次盜掘,當時小羊子山1號漢墓並未出土像墓誌銘這樣的能佐證墓主人身份的遺物。但是依據該墓葬能用到“闕”這種標誌元素,可以推測墓主人的身份並不低。因為漢代有嚴格規定,官至年俸2000石以上者,才有資格享受死後在墓前立闕的待遇。闕,是墓主人生前身份和地位的象徵。
出土之初,這件描繪東漢時期人們射獵收割的畫像磚被直接命名為《收穫》。而在當前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的展廳中,其名稱在“收穫”前又赫然加上了“弋射”二字。這是一件頗有身份的文物——早在1956年,郵電部首次發行四川地區出土《東漢畫像磚》的特種郵票一套4枚,《弋射收穫》便是其中之一。
王麒越:在研究的時候我們注意到一個很有意思的點,即《弋射收穫》被安放的位置是在這組畫像磚的最前面。其實從敘事邏輯而言,像這種代表著收穫題材的畫像磚,理應放置在車馬出行、騎吹這樣的主題之後、再被引出會更顯合理。所以我也猜測,可能是在當時修建墓葬安放畫像磚的時候,出現了順序上的差錯。
這件文物由《收穫》更名為《弋射收穫》,原因在於它實際上是由兩塊代表著兩個故事情節的畫像磚組成——上半部分是人們在獵射大雁;下半部分則是收割水稻。
今天,當我們要去了解兩千多年前漢代人的生活,最常見的載體是文字描述,令人浮想聯翩;而當有了畫像磚這樣的實物留存,圖像帶來了更多更真實的直觀感,再配合史料的記載,非常有助於我們對當時社會生産各個方面進行解讀。所以,漢代畫像磚是極具史料價值的文物。
其藝術價值同樣不容小覷。從這些磚畫或者石畫上面,我們可以感受到漢代的畫風,進而可以追溯到中國美術史的前端。以《弋射收穫》為例,其畫面整體相當靈動,上半部分描繪了古人在林間射雁,人物的姿勢極具韻律感。特別的細節在於,箭上還帶有繩子,以便射中後獵人能將大雁給拉回來。我想,這也是當初它被直接命名為《收穫》的原因。
下半部分的主題是兩個人正在用鐮刀奮力收割水稻,身後三個人忙著將稻穗收下來,而一旁站立著的提籃之人,想必應該是來給辛勤勞作的大夥兒送吃的……當中還有兩個小知識點:你看前面揮刀的人,手中那種彎形鐮刀有個專有名字,叫做“䥽”;後面的人用小撥片將稻穗給剝下來,手中的工具叫做“铚”。這兩種工具相互配合,形象地向我們展現和還原了:原來,漢代人的秋收是這樣的!畫面中人們因為豐收而忙碌,以及由此帶來的滿足感可想而知。
研究發現,即便是在漢代同時期,畫像磚也會因為地區的不同,表現出明顯差異。如今我們常説“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看來,代表著古人智慧的文物,也契合了這樣的規律。
王麒越:畫像磚這種元素在墓葬中的運用,漢代之後也有沿襲,比如在南北朝時期的墓葬出土中,我們能見到諸如《竹林七賢》此類題材的畫像磚。但是到了唐代,表現形式明顯有所改變,往往用到的是壁畫。因此研究畫像磚主要集中在漢代,可謂一個爆髮式的巔峰期。
由於厚葬的習俗,漢代從帝王、貴族到富貴人家,都十分重視陵墓的修建,種種環節已經累積出了“套路式”的流程。特別是畫像磚的製作,應該是有一套印模,類似于青銅器製作的“陶范”;並且從生産製作到鑲嵌進墓室,很可能是“一條龍”服務。流水作業難免會有紕漏,譬如把順序搞錯,這也是剛剛提到的為何《弋射收穫》會出現在墓室前端位置的一種可能性。與此同時,模制的方式意味著這些畫像磚在當時不是單一齣現、獨一無二的,這也是為什麼像《弋射收穫》這樣的畫像磚,四川博物院、成都博物館等機構都有同題材的館藏。
説到這裡,我也想到了曾經與同事們攜手做過的一場展覽,旨在反映不同地區漢代畫像磚的藝術表現風格。籌備過程中,我們根據同時期文物劃分出了幾個重點地區,注意到無論是材質抑或題材,當中的差異明顯。
舉個例子,河南南陽與鄂北地區,這個區域出土了很多畫像石,而非磚,並且所呈現的題材以飛天、升仙、星象這類居多;山東由於是孔孟之鄉,題材上更常見的是歷史故事和典故,包括蘇北地區也有這樣的偏重。從材質來看,像徐州地區,選擇石頭作為刻繪材質的情形會比選擇用磚要多一些。再到巴蜀地區,石頭反而很少用了,題材上雖然也有西王母這樣的神話傳説,但絕大部分還是生活化場景的還原,比如出遊、行樂、吹拉彈唱等等。以至於我們當時還開玩笑説,從漢代畫像磚上體會巴蜀風情,看來川渝人民“愛吃會吃”、享受生活的安逸是有歷史淵源的呀。
欣賞這件《弋射收穫》畫像磚,還有一點尤其值得關注。雖然它講述的是當時巴蜀地區的秋收,但種植水稻並不僅限于巴蜀,無論是使用工具還是民俗,這其實也是對南方地區人們田間勞作的一種普遍又真實的寫照。
據這件文物,我們可以再往前推到春秋戰國甚至更早的新石器時代,能看到中國人種植水稻的歷史是非常早的。馴化水稻是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在此之前,人們以漁獵經濟為主,必然需要不停地遷徙,哪物産豐富就去哪兒,漁獵採集時代是真正的“靠天吃飯”;但因為成功馴化出了水稻,先民們開始愈發關注雨水和氣候變化,對天氣的依賴越來越強。更重要的是,水稻種植少不了精心培養,這會促使人們在一個地區安頓下來,正因如此,人類族群逐漸地開始了定居的農業生活。種植業的逐步發展,讓人們對於土地的依戀、熱愛變得更加強烈,這就是文明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