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知音: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著名主持人任志宏獻聲解讀,聆聽國寶背後的文明故事。
面對即將到來的中秋節,你是否在規劃著一段旅行?是乘飛機、火車、還是打算自駕遊呢?
若我們暫時忘記機器時代的轟鳴之音,回溯至古代,你會發現,人類對速度的控制始於駕馭動物。
“行天者莫若龍,行地者莫若馬”,在上古神話中,龍,早在它成為部落的圖騰之前,就已經是我們先人所構想的馳騁于天地間的交通工具;而在人間,馬,則是天子、諸侯等貴族出行的“生物發動機”。本期《物現文明》要介紹的這件文物是一件馬飾,在它美輪美奐的外型背後,又隱藏著怎樣的秘密呢?
驚人的考古發現
這件西漢鎏金銅當盧出土于山東章丘的洛莊漢墓。入選“200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洛莊漢墓,曾于1999年和2000年經歷兩次搶救性發掘,在墓室周圍共發現陪葬坑和祭祀坑36座,出土文物3000余件。
洛莊漢墓的9號陪葬坑屬於出行儀仗坑,考古工作者在其中發現了7匹馬和10隻犬,在兩匹馬的頭上各發現了一件當盧,十分引人注目。
馬飾位置示意圖,來源於章丘區博物館
當盧,顧名思義,是古代佩戴于馬頭上的裝飾品,其功能相當於今天汽車的車標。當盧的歷史可追溯至商代,到了西漢,當盧變得更加普遍。江西南昌的海昏侯墓出土了80多件當盧,河北保定滿城漢墓一號墓出土了30多件當盧。
是“國産”還是“進口”?
今天人們在章丘區博物館所見的這件西漢鎏金銅當盧高16.5厘米,寬8厘米。其呈葉形,質地為銅,正、側面鎏金,鏤空浮雕,主題圖案為一匹捲曲成反“S形”的馬,後蹄翻轉到背側。它的周圍飾以變形勾喙鳥和雲紋。馬的形象刻畫得十分生動,目光炯炯有神,肌肉虬勁有力,前蹄收緊蓄力,後蹄騰空揚起,穿梭于祥雲之間,與鳥兒並駕齊驅,以高超的藝術造型手法和想象力表現了強烈的運動感。
西漢·鎏金銅當盧,洛莊漢墓出土,章丘區博物館藏
從其工藝、風格、以及反“S形”的圖案來看,這件當盧與同時期中原流行的當盧大相徑庭,具有強烈的草原風格。經過專家的分析與考證,這批草原風格的馬具很可能是斯基泰文明向東傳播的體現。
西漢·記重銘文獸紋金帶扣,徐州博物館藏,這件出土于徐州獅子山楚王墓的金帶扣,反映出典型的草原風格。
那麼這件當盧的來源是哪呢?它到底是“進口”的貢品,還是“國産”貨呢?專家認為這批草原風格的馬具,屬於本土工匠吸收了草原的藝術風格製作而成,其中這件當盧相當於“國産”車標。究其原因,其一,當盧主要是西漢人所使用,不在其他地區流行;其二,傳統草原圖案上所描繪的馬,一般是被野獸撕咬的馬,意在體現“征服”的主題;而這件當盧上只有翻滾的“龍馬”,並無其他動物與之爭鬥,展現的是神采飛揚與奮發向上的精神。
開闊的眼界和心胸
從這件西漢當盧,我們可以聯想到一個字:馳。
“馳”字的本意為車馬疾行,常常與“騁”字並用,馳騁連在一起原意為騎馬奔跑,引申為自由地移動。當我們説到“馳騁”,它既可以用作“馳騁疆場”的物理移動,也可以是“馳目騁懷”的開闊眼界和心胸。
章丘區博物館的這件西漢鎏金銅當盧,留給我們的疑問頗多。章丘地處平原,草原文明是通過什麼路徑逐漸影響到這裡的呢?一件小小的當盧背後,所包涵的草原文化東漸的故事並非一蹴而就,其背後或是千萬次的貿易往來、戰爭成敗與和親悲喜。
編者按:歷史的空白需要更多證據填補,然而民族間交流與融合的潮流卻從不止步。前有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後有張騫鑿空西域,開闢絲綢之路。從草原到平原,馳騁的馬兒固然有其功勞,但讓不同文明互容互通的卻是“馳目騁懷”開闊的心胸,和人們交流連結彼此的本真的意願。
揭秘這座國內最大規模的漢代諸侯王墓
採訪嘉賓:王亮(章丘區博物館副館長)
採訪整理:劉迪琛
章丘區博物館的鎮館之寶青銅鎏金龍馬當盧出土于洛莊漢墓陪葬坑9號坑,考古隊在該坑內發現了一批草原風格的馬具,這件當盧就是其中之一。這批草原風格的馬具從何而來?其圖案龍馬又有何象徵意義?帶著這些問題,我們採訪了章丘區博物館副館長王亮。
央博:入選“200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洛莊漢墓有什麼特別之處?
王亮:洛莊漢墓之所以能入選“200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主要歸功於其獨特的考古價值和歷史意義。首先,這座漢墓規模比較宏大,陪葬品的品級很高,是迄今國內發現的漢代諸侯王墓中最大的一座。這座漢墓的年代被推斷為西漢早期,當時剛剛經歷了戰爭,在經濟凋敝的時期還能有如此豐厚的墓葬,是十分令人矚目的。墓中發現了陪葬坑和祭祀坑共36座,在全國已發現的同級別的漢王陵中是最多的。
其二,它的陪葬品很豐富,而且是分類放置的,不像有些王墓將金銀器、銅器、瓷器混合放入一個坑內。洛莊漢墓坑的36個陪葬坑包括車馬坑、生活器皿坑、樂器坑等不同品類。特別值得一提的是14號樂器坑,坑內發現了149件樂器,包括編鐘19件和編磬107件。其中這107件編磬,數量超過了當時全國漢代考古發現的編磬數量的總和。這些樂器文物的發現,不僅填補了漢代音樂史的空白,對研究漢代音樂史以及禮樂制度都具有深遠的影響。
洛莊漢墓的出土文物數量高達3000余件,品類豐富,這為研究漢代諸侯王陵墓墓葬制度提供了新資料。
央博:當盧上的圖案可以被稱為“龍馬”嗎?它和伏羲神話裏的龍馬是否有關聯?
王亮:從洛莊漢墓出土的西漢鎏金銅龍馬當盧圖案上,我們能看到這匹馬具有馬頭龍身的特徵,這種形象與中國古代傳説中的神獸龍馬具有相似之處,接近於中國傳統神話中的龍馬形象。
關於這個龍馬的圖案與伏羲神話中的龍馬是否有關聯?目前來講沒有直接的考古證據或文獻資料能明確地指出兩者的聯絡。
據判斷,這件當盧上的圖案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可能是草原文明的産物。伏羲神話中的龍馬出現在黃河渡口,傳説它身上的圖案啟發伏羲發明了文字。在這個神話中,龍馬的象徵意義是比較明確的,它代表了中華文明的智慧,象徵著中華文化的起源。
但這件當盧上的龍馬,它的形象更貼近於匈奴或中亞、西亞地區的風格。其具體的象徵含義尚不明確,需要更多研究。我們對這件當盧圖案的解讀會更加複雜,因為想要明確它的意義不能只看中原的文化,還需要綜合考慮西亞文化、中亞文化、匈奴文化等等,才能夠對其意義有一個更好的把握。
洛莊漢墓出土的龍馬圖案,與伏羲神話中的龍馬形象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但兩者之間是否有直接關聯,尚無確切的證據支持。
央博:這件當盧所運用的透雕、浮雕技法和工藝在當時屬於什麼樣的水平?
王亮:洛莊漢墓中青銅鎏金龍馬當盧採用的是鏤空透雕技術。鏤空透雕技術在我國出現得很早,它在春秋戰國時期得到顯著發展,在漢代的發展達到了頂峰。這件當盧對透雕技術的應用可以説是爐火純青,非常精巧和複雜,也使得作品層次感更加豐富,形象輪廓更加鮮明。
此外,浮雕技術在漢代的應用同樣達到了一個高峰。漢代的浮雕作品,尤其是這種高浮雕,能強烈地塑造作品的立體感,凸顯其藝術氣質。高浮雕在春秋戰國時期較為罕見,經過了秦朝,在漢代得到了廣泛應用。這種技法從平面延伸一直到半立體,再到全立體,非常適合表現彎曲、迴旋、飛躍等動態形象。這件當盧就是給人一種龍馬在天上、在祥雲中飛躍迴旋的美妙感覺。
洛莊漢墓中這些浮雕作品,不僅展現了西漢社會中物質生活的方面,在精神生活和文化信仰方面也有所反映,比如當中就包括描繪神仙、怪獸等形象的浮雕壁畫與磚雕壁畫。
洛莊漢墓出土文物對透雕和浮雕技術的高超應用,不僅展現了漢代工匠高超的工藝水平,也反映了在當時大一統的社會環境下,生産力高速穩定發展的情況。一般在社會高速發展時期,人們會對工藝和技術格外重視。
央博:章丘地處平原,為什麼在這兒能出現一批草原風格的馬具?
王亮:章丘雖然屬於平原地區,但其所受文化的影響並不局限于地理環境。當時草原民族和中原民族一直有著活躍的文化交流,比如趙武靈王曾推行的胡服騎射。以西漢時期的文物為例,我們所發現的受草原文明影響的文物也不止洛莊漢墓這一例。從西漢早期開始,很多諸侯王漢墓相繼出土的馬具或其他文物中都帶有草原文化的印記,比如帶有草原民族所崇拜的動物圖騰,像鳥、熊等等。
在漢代,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中原王朝與北方草原民族的交流和貿易逐漸頻繁,各種文物和文化元素得到了全面的交流融合。洛莊漢墓出土的這批草原風格的馬具,當時傳入中原有幾種可能:比如貿易,或者作戰等軍事活動途徑。
這批草原馬具文物的出現,實際上是當時區域間文化交流與相互影響的結果,反映了彼時社會的開放性、多元文化的融合,也促進和體現了那時的民族大一統大發展趨勢。
央博:在西漢初期,以山東的地理位置來説,馬在當時是否稀缺?洛莊漢墓陪葬坑9號坑發現了馬的殘骸,其來源是官方養殖、民間養殖,或是“進口”?
王亮:在古代,馬屬於國家稀缺的戰略物資,騎兵對於作戰的機動性相當重要,在很多情況下,運輸的任務也需要馬來完成。
西漢初期,國家剛剛歷經了長期的戰亂,社會經濟凋敝,馬這種戰略物資應該比較少,大部分都已經用於軍事。山東的地理環境主要是平原和沿海的丘陵,馬應該並不是該地區的主要牲畜,這個區域還是牛、驢等等比較多一些。因此推測當時山東地區馬可能是相對較少的。
關於洛莊漢墓9號坑馬的來源,從其遺骸來看,馬的品種不是我們中原的馬。根據現已出土的車馬文物證據推測,一些學者認為這批馬很可能是當時隨著匈奴的良馬一起,由北方輸送到中原的,並且是漢朝官方和匈奴官方交往活動的産物。當時在草原的邊界是有交換的,其中就包括馬匹的交換。另一種推測是貢品,是單於進貢給中央政府的,中央政府又贈給了諸侯王。
央博:洛莊漢墓還有哪些未解之謎?
王亮:我們現在推斷它的墓主人是呂臺,是基於墓中出土了很多帶有“呂”字樣的封泥,再結合文獻得出的推論。然而洛莊漢墓的主墓室仍未發掘,目前缺少能直接證明墓主人身份的出土文物,現在的墓主人的確切身份仍然是個謎,這是其一。
第二點是青銅鎏金龍馬當盧的來源和意義之謎。它是馬額頭上的飾品,做工精美,保存完好,顯示了貴族對馬匹裝飾的重視。這種文物的具體來源以及背後代表的文化意義仍有待於進一步研究,是留給我們的一個謎題。
第三點是墓葬和陪葬品的佈局之謎。洛莊漢墓發現了36座陪葬坑和祭祀坑,墓葬佈局規模是非常宏大的,數量特別多,並且是分上中下三層埋葬的,這種獨特的佈局方式背後的意義和目的尚未完全明了。比如為什麼要分成三層?我們推斷,像祭祀坑,很可能是第一年挖了一層,埋了;第二年再挖一層,又埋了;第三年再挖一層,再埋……由此形成了這樣的排布。
陪葬坑一共出土了3000余件文物,包括各種材質的樂器、馬車飾品。從材質和工藝來看,有青銅、純金、鎏金等等,都反映了當時諸侯貴族的生活奢華。這也意味著,這些文物的使用和禮儀功能有著深厚的研究價值,值得不斷發掘。
第四點就是與當時社會文化的聯絡。洛莊漢墓的發現為我們研究漢代諸侯王的埋葬制度、當時的社會生活,以及中原與北方草原文化的交流提供了非常重要的資料。比如説,墓葬中反映文化交流的這批草原文化風格的馬具或者其他文物,具體影響到了哪個領域、何種程度?都有待學界進一步研究和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