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寶知音: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著名主持人任志宏獻聲解讀,聆聽國寶背後的文明故事。
“紙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拋書午夢長”,這是北宋宰相蔡確七言詩《夏日登車蓋亭》中的名句:炎炎夏日,遊亭後的詩人倚著石枕,躺在紙屏相伴的竹方床上,看了一會兒書,感到有些倦怠,於是隨手拋書,美美地睡去;待到自然夢醒,不覺微笑,又將世事細細掂量,忽聽得幾聲清亮的漁笛迴旋在滄浪水上……
倦讀,也有它的美妙
蔡確用一場愜意的午後小憩,描繪出了一種神清氣爽的意境。在這個意境裏,書仿佛成為了一劑“催化”,承前啟後地打通了從身體疲乏到心靈重振的開闊、爽利。
聊起讀書,從杜甫的“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到蘇軾的“腹有詩書氣自華”;從乾隆皇帝的“一年無日不看書”,到齊白石的“一息尚存書要讀”,書所承載的知識,是人一生必不可少的伴侶。於是我們晨讀、夜讀,雨雪中讀、行旅中讀,甚至連抱病也要讀……可以説,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對於“勤奮”二字的認知,就是由讀書開始的。
從古至今,同樣是讀,也有一種情形看似與好讀、尚讀的正面高歌“相悖”,那便是倦讀。無論是“展來未讀眼先昏”的疲乏困頓,還是“翻書欲睡鶯驚覺”的不知所以,人非機器,倦讀,如同“頭懸梁、錐刺股”之後的一個攤手告白:真心累了,讀不動了。
有意思的是,面對這一時的惰性,中國傳統文人們也表現得十分坦然,畢竟“身體很誠實”,倦,其實也是讀書過程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由此他們將它寫詩、入畫,含蓄又不失幽默地自嘲,展示出讀書人精神世界那多元化的一面,人們在當中找到了共鳴……日積月累,倦讀成為了一個有趣的文化現象。
“累鬼”不背“倦讀”的鍋
清 黃應諶《袪倦鬼文山水圖》軸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清代黃應諶《袪倦鬼文山水圖》軸,正是一幅講述倦讀的佳作。此畫絹本設色,取明朝首輔申時行《祛倦鬼文》的文意,畫中庭院涼亭裏有一人正坐著打瞌睡,亭外似一人迤迤然而來,帶著奇異的氛圍,卻原來是“倦鬼”。
所謂的“倦鬼”,即“累鬼”,根據申時行在《祛倦鬼文》中所寫:“手稿一編,輒復睏倦,倦則復廢書,如是者累月”,他認為工作進度慢,究其原因是被“累鬼”附體,遂決意通過寫文章來祛除“累鬼”;然而在對“累鬼”入侵後各種倦態大書特書了一番後,卻不小心召喚出了“累鬼”本尊,怒氣沖衝地前來,欲與之辯論。
清 黃應諶《袪倦鬼文山水圖》軸(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申時行作《祛倦鬼文》,原本是想表達一個人若神定而無移,就不會遭到“累鬼”入侵的觀點,實屬鼓勵自省、專注的勸學之作。但在畫家黃應諶的筆下,説教的意味被拋棄,著重突出故事的趣味性,繪圖不強調驚悚、嚴肅,反而以舒適祥和的山水人物畫形式來顯示其幽默態度。
正所謂春困秋乏夏打盹,畫家擇了一個頗有戲劇張力的時刻,綠意盎然、遠山迤邐之間,涼亭中的男子睡意朦朧,絲毫沒有察覺“累鬼”的逼近,一場雄辯即將展開。黃應諶以細膩的筆觸,生動地描繪了“累鬼”的神態——畢竟只是倦鬼,不以索命為己任,倒喜歡惡作劇捉弄人;所以其面貌並無猙獰或變形,反而是翻著白眼做著鬼臉,不但不嚇人,倒顯得非常調皮。如此形象地還原了申時行《祛倦鬼文》中“颺颺然,勃勃然,魁肩馳臂,垂頭曳踵而來”的形態。
遊,一場思維的旅行
看到這裡,我們不妨大膽地設想一下,無論是申時行所寫,還是黃應諶所繪,所謂倦鬼、累鬼,實則也是作者對內心另一面、或者説是另一個狀態下的自我形象的反映。如果我們要為倦讀帶來的話題感劃一個關鍵字,那麼首當其衝的一定少不了神遊中的“遊”字。
遊,在《説文解字·卷七》中的解釋是“旌旗之流也”,即旌旗末尾的流蘇,後來衍生出多種意義,比如指水流,又引申為不固定的、移動的。由此看來,從紙墨尋香,到一時倦怠的神遊,不失為是一場思維的旅行,時而沿著書本的脈絡亦步亦趨,時而飛出文本的框架自由馳騁。專注,是神不外馳的忘我;走神,則是不受約束的行空。
與“閒”相似,“倦”是專屬中國文人的審美趣味。在當今快節奏的城市生活中,“高效”固然值得褒獎,與此同時,給內心留下修整的間隙也非常重要。從這個角度來説,倦讀引發的神遊,就像是中國畫所講究的“留白”,只要掌握好分寸,無論創作、苦讀還是人生,都需要這恰到好處的“留白”。
所以,炎炎夏日,若得空閒,不妨以閱讀來放鬆心情;然而期間累便累了,讓思緒任性地神遊一把,享受閒趣,活得天真,説不定反而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