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食毒品的人群生活在一些隱蔽的角落,他們獨自享樂、獨自沉淪……眼神裏偶爾閃現著只有他們自己才能看得見的光芒。他們並不知道,他們自己生命裏的部分靈魂,已經悄無聲息地墜入了死亡的深淵。為了拯救他們病入膏肓的肉體,更為了拯救他們那深墮的靈魂,社會和他們自己苦苦掙扎,付出了如此嚴重的──拯救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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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洛因 |
一位等待“審判”的患者與一種仍在探研的手術
2004年4月,在西安唐都醫院,有一位正在急切等候治療的患者。他面色灰暗,神情萎靡,整個人不時地輕微顫抖著,看來已病入膏肓。
這種令他渾身顫抖的疾病折磨他已經整整10年了。每當發作時他就渾身發抖,難以抑制的劇痛一陣陣地從骨節深處往外滲透,眼淚和鼻涕不聽使喚地迅速佈滿臉頰。他未曾想到,長期折磨自己的病患,今天竟然還有醫治的途徑。如今他在期待著醫生對他的“審判”。
然而,準備給這位患者治療的是一種令人顧慮重重、從一開始就引發爭議的手術。
據醫院的介紹,為了治病,患者大腦中的某些正常部位將被手術消滅,這就意味著術後患者的大腦將不再完整。那麼,一個不完整的大腦到底意味著什麼,會不會變成傻子呢?
就在此時,一些早些時候在南方某醫院做完戒毒手術的病人,分別開始出現小便失禁、反應遲鈍、記憶力減退、性格變冷漠等等反應。
然而,等待手術的這位患者態度卻十分堅定:變傻子也比東奔西跑、提心吊膽好……就是做死了我也願意。
趙雷的吸毒史與戒毒史
這位迫切期待著手術的患者名字叫趙雷。趙雷是一名吸毒人員,有20年的吸毒史。他痛苦地説:
我想戒掉,但卻一次又一次地動搖自己的決心。我覺得真的無法戒掉,戒了復吸,復吸再戒就是這樣。
趙雷吸上海洛因後的第二年,就開始了戒毒了。從此,戒毒成為他生命中最艱巨的任務。
有一年的五一長假,趙雷發了毒誓一定要在岳父家戒毒成功。後來到岳父家去戒毒,打吊針……進戒毒所……
很多年來,趙雷早已十分擅長在無數次戒毒當中為自己找藉口再次吸毒。在毒品面前,他無能為力地一次次欺騙著自己,就像著了魔障一樣完全身不由己。毒品使趙雷人性喪失,趙雷回憶道:感到恐慌,沒毒品活著沒意思,啥都沒了,對生活失去興趣。煩,對誰都不理不睬,不跟別人説話,看到誰都兇。我老婆懷著孩子11個月了,要錢她不給,我一急一腳踢在她肚子上,也不管她就走了。
儘管海洛因讓趙雷恐懼到了極點,卻又對它有著無以言表的吸引力。他想戒毒,卻沒有成功。
如今對趙雷和他的家人來説,手術或許是最後的一線希望。趙雷的母親異常慎重地和他長談了一次,面對手術有使人變傻的可能性,趙母對趙雷説:我養你,給你媳婦再找一個老公。
在他們看來,即便是過一個傻子的生活,也比現在這樣被毒品折磨的日子強100倍。
腦科專家與戒毒手術
海洛因是鴉片類毒品系列中最純凈、成癮性最強的毒品。它能輕鬆地進入人類中樞神經系統,令吸毒者無可救藥地對它産生嚴重的生理和心理依賴。於是種種痛苦接踵而來。
正是基於對海洛因影響人類中樞神經系統的認識,腦科醫生把戒毒手術的目標設定為人大腦的神經系統。
唐都醫院的腦科醫生經過研究試驗,找到了毒品在大腦裏所佔據的特定神經通路。據介紹,在人腦中有神經環路,有位點位,通過覓點定向微創手術,把這條通路中某一個關鍵核團,做一個微小的毀損,阻斷神經通路,毒癮也就隨之減輕甚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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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上定位儀的患者 |
然而,這種手術方法也招致不同意見。
神經科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韓濟生,對此始終持保留態度。韓濟生認為,顱腦是世界性最複雜的一個東西,而且據現在所知它是不可再生的。
吸毒成癮表現為兩大症狀,一大類是生理依賴,另一大類是心理依賴。實際上,腦科醫生給予戒毒手術的定位並不是解決吸毒者對毒品的生理依賴,而是要去除他們的心理依賴。
戒毒的主要難點是心理依賴,生理依賴可以用藥物脫掉,但當吸毒者從戒毒所重新回到社會,就復吸了。復吸的主要原因就是心裏老去想它。
在傳統的戒毒工作中,復吸的確是一個難以回避的問題。在戒毒所,戒毒的人們依靠藥物來消除生理上的戒斷症狀,加上在這種由專人管治的環境裏,幾乎所有人都能做到戒毒期間完全不碰毒品。可是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一旦走出戒毒所,回到自己原先的環境,很快就重新開始吸毒。
為此,戒毒工作者一直試圖解決吸毒者的心理依賴問題,但似乎無法找到很好的辦法。這時,神經外科進入這個領域,開始探討這樣一個涉及大腦的命題。
1998年,唐都醫院功能神經外科的大夫觀察到,做完手術的帕金森病人,不僅明顯改善了症狀,而且意外地戒除了煙癮。
根據治療帕金森病的手術經驗和道理,如果找準了毒品影響大腦的神經位點,同樣用定向微創的辦法毀損它,是不是也能去除病人對毒品的心理依賴呢?
負責這項研究的王學廉醫生發現,在俄羅斯已經有了這樣的戒毒手術。俄羅斯醫生使用的手術辦法,正是唐都醫院所設想的定向微創神經位點的辦法。其後他們又在一些國家的文獻上找到相關的研究內容。在這些基礎上,唐都醫院又對小白鼠進行試驗,果然發現確實存在這樣一個位點,這個位點就是伏隔核。大約一年之後的1999年,他們在臨床上開始了小範圍的戒毒手術。
然而,一種訴諸人類大腦神經的外科手術,在它本身歷史上的不同階段都曾引發爭議。例如治療精神病狂躁症的腦白質切割術,曾獲得1949年諾貝爾生理學獎,但卻在後來被許多國家政府明令禁止。如今,腦外科手術又要進入一個新的戒毒領域,直接面對數百萬吸毒人群的大腦神經系統,它將帶來的後果必然難以預測。那些經過手術戒除心癮的病人最終將變成什麼模樣?這個問題成為多方專家再三提出質疑的焦點。
按照戒毒手術的理論,吸毒使人的大腦內部形成一個病理性獎賞中樞,毒品便直接通過這個中樞影響人體。而伏隔核正是此中樞的一個關鍵核團,如果把它毀掉,就能把獎賞中樞的神經環路切斷,吸毒者的心癮也就隨之瓦解。
然而,在腦子裏動這樣的手術,沒有人能預測其後果。
中國科學院院士韓濟生,十幾年前曾親眼目睹過一位患者接受腦外科手術後的變化。那是一個因癌症而被醫生切除部分大腦額葉的病,其性格從抑鬱焦慮到術後變得冷漠。當時10位患者術後,其中9位患者的臉盆裏面早上起來都看見一種黃顏色液體,後來發現有個病人晚上起來在別人的臉盆裏都撒上一點尿,完後自己睡覺。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覺得很自然。
當然,今天的戒毒手術與切除部分大腦額葉的手術不可同日而語。對於戒毒手術將有可能帶來的副作用,肯定這項手術的醫生們並非視而不見,他們似乎很有信心應對這個問題。
唐都醫院的醫生們一直努力提高定向微創手術的精確度,強調定向微創手法,就是要把它局限在很特定的範圍內。他們所使用的手術刀是一根可以通電的針,叫射頻針。當射頻針到達伏隔核靶點,通過電極升溫,針尖溫度達到攝氏80度以上,就能夠燒燬伏隔核細胞。
韓濟生認為,從理論上講這種手術有一定道理,但是引起的負效應,不是短期能知道的。按照韓濟生院士的説法,毒品佔據的是人類已有的獎賞系統,如果因為戒毒而毀掉這個獎賞系統,那麼,從理論上講,人的一些正常慾望與喜好,也必然受到影響。
曾經有一位媒體記者對在國內另一家醫院做過戒毒手術的50名病人進行了調查,其中有44名錶示術後不再復吸,但是有26人都出現了不同症狀的負反應。
如果韓濟生院士關於獎賞系統的理論萬無一失,那麼,即將接受手術的趙雷所面臨的風險無疑就是巨大的。
趙雷的主刀大夫王學廉已經算是國內對臨床戒毒醫學了解最深入的醫生之一,他也承認,根本不可能對術後的病人給出一個確定的説法。
而對伏隔核的破壞範圍,即便是做法相當謹慎的唐都醫院也承認,這仍然是一個還在研究當中的問題。
王學廉認為,這個毀損並不是把這一個核團統統毀損掉,只是毀損其中的一小部。那麼,到底毀損哪一部分能夠最大限度地起到效果,又最大限度的抑制了副作用,這是我們下一步需要研究的問題。
趙雷的手術與戒毒人群的期待
2004年4月22日,經過生理脫毒後,趙雷被送進CT室接受掃描,為手術做最後一項準備工作。腦部圖片在電腦屏幕上顯現出一种醫學世界中特有的灰色。對於現代醫學來説,這片灰色區域還意味著相當多的神秘和未知。由海洛因造就的病灶就存在於其中,那是一個病理性神經中樞和一些神經環路,由於海洛因的入侵,那些原本正常的神經已經演變成大腦中的生理贅物。
趙雷被送進手術室。主治醫生王學廉和助手開始在趙雷大腦的掃描圖像上定位,伏隔核有兩個核團,位於大腦深處,通過俯拍、側拍與後拍的三個掃描圖像,醫生們能夠得到三個坐標係,三者重合的部位,就是伏隔核的準確位置。
然後將根據定位結果,把現在僅只是兩個坐標點的伏隔核,從趙雷的大腦裏真正地摧毀。腦子裏將會出現兩個直徑10毫米左右的空洞。為了把腦子裏的惡魔驅逐出去,這是趙雷必須付出的代價。
趙雷頭上已經戴上了調製妥當的定位儀器,在伏隔核的大致位置處,助手預先做了開顱處理。主治醫生王學廉在定位儀器上精確地操作著,置入射頻針,使針尖準確抵達伏隔核。開啟了連接電源,10秒鐘內,射頻針頂端的電極發熱達到85攝氏度,殺死伏隔核腦細胞。
然而,毀掉伏隔核之後,趙雷真的就能失去對毒品的依賴嗎?
手術後的第二天,趙雷靜靜地躺在病床上,這是10 年來他第一次這麼安靜。趙雷説:現在連紙煙都不想抽了,以前有人在我面前提毒品都不行,現在要是有人在我面前抽我也沒反應了。
趙雷深墮的那部分靈魂似乎開始了復蘇,他説,現在要是讓我再去抽這個大煙,你寧可拿刀把我殺了,我確實不願意走這條路,因為我是個人,還想走人的路。
趙雷戒毒手術已經過去了1年,如今,他在西安某鎮政府當汽車司機。但他每個月都需要接受唐都醫院的術後隨訪。日後將會怎樣,仍然有待觀察。
2004年11月2日,國家衛生部下文暫時禁止戒毒手術的臨床治療。目前,戒毒手術的效果和對病人的影響,仍在觀察和研究之中。
我國政府對禁毒工作非常重視,經過艱苦努力,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取得了顯著的成績。但是,當前我國的禁毒形勢相當嚴峻,根據中國國家禁毒委員會普查結果,至今全國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已經達到100萬。
在這個驚人的吸毒大軍裏,艾滋病感染者逐年增多,因吸毒過量而死亡的人數也在逐年增多。
在西安郊外的一個戒毒所,上千名吸毒人員在這裡接受強制戒毒,在他們中間,洋溢著一種由毒品帶來的恐懼與絕望的氣息。
戒毒者甲説:我看確實18層地獄都比不上那個痛苦。好像幾千隻螞蟻在身上咬,那個難受勁,骨頭裏,骨髓裏,大腦裏全部是螞蟻在啃。我曾經一次戒毒時,毒癮發作,1月沒有合一下眼,就睜大眼睛,白天晚上都是這樣。亂翻亂抓,每天就是亂翻亂抓,1月沒有停過……人睡不著覺,一晚上兩晚上,都是一種痛苦,1月不睡覺,那確實跟19層地獄一樣。
戒毒者乙説:毒癮發作時就作踐自己,比方説自己拿刀向自己心上桶,拿著小匕首,當時刀還在胸口上呢,沒有扎入心臟,扎到肺器官嘛。反正只能説是拿這些能代替那些痛苦吧。
對於像趙雷這樣真心希望戒毒的人來説,目前可供他們選擇的方式還不太多。或許在不久的將來,隨著高科技的發展,人類會找到更安全更有效的戒毒方法。
然而不管結果如何,吸毒者毫無疑問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沉重的代價。在6月26日世界禁毒日到來之際,讓我們永遠牢記這樣一句老話──遠離毒品,珍愛生命!
責編:戴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