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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民族》欄目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週年,拍攝製作了系列節目《尋找鐵騎兵》主持人焦建成在採訪拍攝過程中寫下了“鐵騎兵紀實”。
(一)尋找鐵騎兵
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週年,我們《中華民族》欄目在很多資料中尋找抗日的歷史故事,把目標鎖定在了六十多年前曾經活躍在內蒙古地區的一支民族騎兵部隊。
當日軍佔領我國東三省併入侵內蒙古草原時,幾名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員長期潛伏在偽蒙古軍,在抗日戰爭即將勝利的重要時刻武裝起義,這就是後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內蒙古騎兵第四師(四師的前身名稱變化較多,曾經是自衛軍第四支隊、騎兵十一師、騎兵第四師。為方便起見全文統稱騎兵第四師)。
這支部隊的主要成員是蒙古族,他們馬術高超,勇敢頑強。戰爭勝利後,在解放戰爭和剿匪的無數戰鬥中叱吒草原,威振敵膽,為全國解放立下不朽功勳。戰爭結束後,他們回到自己的故鄉,有些甚至過著普通的牧民生活。不知什麼原因,這個騎兵部隊似乎淡出了我們的視線之外,很少被提起。為了記錄那段歷史,中央電視臺《尋找鐵騎兵》攝製組趕到內蒙古呼和浩特市。
在呼和浩特市尋訪中,聽説幾位騎兵四師老戰士後代也在蒐集騎兵師戰鬥歷史準備出書,我們立即和他們取得聯絡並邀請他們參加我們的尋找拍攝。攝製組到達呼和浩特市的當天,騎兵第四師第一任政委關保扎布的兒子阿拉木薩和三十三團長,烈士圖格捨得兒子布仁來到賓館找我們,還帶來了許多騎兵第四師的歷史材料。
翻開內蒙古集寧市史志辦組織編寫的回憶錄《鐵騎春秋》,我們被書中的歷史故事所吸引。這些出自老戰士之手的回憶中流動著真實的情感,字裏行間盡顯出老戰士們在烽火硝煙年代裏走過的身影。我們開始催促出發的行程,希望早點與老戰士見面,2005年5月,攝製組在內蒙古地區開始尋找當年的老騎兵。
(二)起義前後
在和老兵接觸中,總聽他們説起騎兵第四師的師長烏勒吉敖喜爾、政委關保扎布和畢力格巴圖爾三個人。老兵親切地並稱他們為烏、關、趙(畢力格巴圖爾又叫趙璧誠),騎兵第四師的歷史和戰士的個人命運似乎都與這三位蒙古族首長有關,在他們提起烏、關、趙時,總讓人禁不住與三國歷史的劉、關、張相聯絡。尤其是烏勒吉敖喜爾,在戰士的印象中,他既是一位兄長,又是一位能帶兵打仗的傳奇人物。
1936年夏季,根據共産國際和蒙古人民革命黨關於“潛入軍隊,掌握武裝力量”的指示,趁偽蒙古軍招募新兵之機,烏勒吉敖喜爾潛入偽蒙軍被分配在第八師任中校參謀。他利用師長包悅卿的朋友關係,介紹關保扎布等蒙古人民革命黨黨員在重要崗位任職,同時與內蒙古大青山八路軍支隊取得了聯絡。晉察冀革命根據地派老趙(畢力格巴特爾)秘密與烏勒吉敖喜爾取得聯絡。烏、關、趙三位同志從此走到一起並開始了漫長的地下工作。
今天,我們恐怕很難想象八年抗戰,他們幾乎用了八年的時間在敵對陣營中潛伏,在抗戰即將勝利的最後時刻,他們終於可以打出抗日的旗幟策馬揮刀。當他們興奮地回到共産黨領導的抗戰陣營中時卻接到命令:放下武器,到蒙古人民共和國接受調查並進行整訓。這是當時共産國際對整個歐洲戰區起義部隊的規則要求。但是這個規定對騎兵四師的全體官兵來説無疑是一個沉重打擊。以烏勒吉敖喜爾為首的騎兵將士們忍受著莫大的委屈整隊出發,離開抗日戰場,也離開自己的故鄉草原,遠赴蒙古人民共和國。
當騎兵第四師從蒙古人民共和國回國後,正趕上解放戰爭的重要時期。兩個連共一百多人的部隊立即進入戰鬥狀態。他們集結在烏蘭察布盟的吳家村,抓緊時間招兵整訓並與國民黨進行週旋,大批牧民青年充實到了騎兵第四師。在對國民黨實施最後一次痛擊的天津戰役中,騎兵第四師是唯一一支由毛主席點名參戰的民族騎兵部隊。他們為解放戰爭的勝利立下了功勳。
烏勒吉敖喜爾師長離休後,被分配到了內蒙古自治區交通廳當廳長,後來到了建設廳,直到離休。烏勒吉敖喜爾一生鍾情錫察草原,他的革命生涯就是從那裏開始的。在他波瀾壯闊的戎馬一生中,始終與錫察草原息息相關。晚年時他提出將自己的骨灰撒在錫察草原上。然而,老戰士都不同意,有人提議他去固陽烈士陵園,因為那裏葬的都是他的戰友和部下,戰友們能常去看望老首長,老人卻不同意,他説那裏埋葬的都是戰鬥中犧牲的烈士,我沒有資格去那兒。老人去世後,戰友們按照他的意願,在錫察盟正藍旗的草原上選了一個開闊地,將烏勒吉敖喜爾師長和他的親密戰友關保扎布政委一起安葬。
(三)尋找六合營
烏勒吉敖喜爾潛入蒙古軍時,部隊住在一個叫六合營的小村子。他兒子布日諾老先生告訴我們,父親曾經帶著母親和他在六合營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他十一歲。六十年後,這位年逾七旬的老兵後代特意要求和我們一道尋找六合營村。
我們按地圖上標的位置,到“廠漢木臺鄉”的路標處又走了幾公里後開始打聽六合營村。先後問了幾個村民,都説這裡沒有六合營村。往前又駛出近十公里路後不得不再次確定位置。因為老兵後代曾經來過一次六合營,他們記得到廠漢木臺鄉的路牌不遠就應該下便道。我們繼續在附近的村子找人問路。在一個農民大院門前碰到一位婦女,布日諾先生便攔住她打聽六合營,回答仍然是不知道。就在我們返回時,正在院子裏收拾傢具的男子衝我們喊了一句,是不是“陸”合營?我們這裡沒有六合營,有一個陸合營。這個提醒讓我們頓然開竅。對呀,當地方言是把六説成“陸”啊。“陸合營”不就是六合營嗎。一字之差讓我們跑了兩個多小時的冤枉路,倒為我們拍攝提供了內容。按老鄉指的路線,我們過了收費站後離開大道,沿著山邊的小路走了幾公里,翻過山丘便到了六合營村。
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北方小村莊,簡陋的泥土屋和泥濘的村中小路告訴我們這裡依然貧困,看不出一點軍隊駐防過的痕跡。我們想象不出兩千多人的部隊當年是如何在這裡駐防的。我提議先找村裏的老人,通過他們了解蒙古軍駐防的事情,我們更希望能找到一座當年留下的房子,那怕是一段殘墻斷壁呢。
村邊有一位正在砌地頭圍墻的老農,我們便過去。可眼前的景象卻讓我們心中一顫,幹活兒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盲人,他正摸索著把一塊塊石頭往墻上壘,我見狀有些語塞,老人笑著問我們有什麼事,説明來意後,老人居然張口就説出了幾位蒙古軍軍官的名字,而且還提起蒙古軍裏有幾個地下工作者。他説當年蒙古軍司令部就在他家。因為他家是地主,房子大,部隊一來就看中了他家。他朝小商店方向指了一下説:商店後面就是原來的軍部,周圍是機關所在地。老人説著縱身翻墻帶我們進了村子。我們跟著瞎眼老人進了王志榮老人的家。説起騎兵四師,老人的話匣子就開了,沒等我們把機器架好,在炕頭上盤腿一坐便講起了六合營村的歷史。
六合營這個名字至少上百年了。據説民國時期,晉北山地搬來了王、周、張、蘇、趙和國六個姓的人在山邊的灘地上開荒種地,從此,便有了“六合營”的村子。後來,村前修了一條路,來往的人多了,村子熱鬧起來了。直到蒙古軍來到這裡,那是六合營開天闢地人口最多的一次。然而,軍隊進駐後把村民都趕出了六合營。村民們便在村子邊兒上挖窯洞住下,直到有一天軍隊離開村子。
老人帶我們在村子裏邊走邊講。布日諾先生往他自己畫的小草圖上做著標記。他很想找到小時候與母親住過的房子,經他描述,王志榮老人把我們領到一個泥土屋前説,這是僅剩的一間老房子。布日諾輕輕撫摸著房子的窗棱,回憶著小時候的經歷。那個頑皮小孩爬上屋頂偷吃幹肉的情景似乎浮現在我們的面前,我們的鏡頭也不失時機地隨他的描述盡情地記錄著……王志榮老人向老兵後代描摹記憶中的軍營、操場和哨樓,在歷史的廢墟中尋找童年的記憶。眼前的景象告訴我們,那一切都已不復存在,一個安靜卻急待脫貧的村莊已經遠離那個曾經籠罩著戰爭烽煙和民族欺辱的歷史。
(四)赴集寧找李文
赴集寧拍攝的方案確定後,事情又有了變化。準備跟我們同去尋找老戰友的寶蔭巴特爾老人病倒了。原定的老戰友相見的拍攝內容無法實現。時間不容等待,我們決定出發。
或許因為節目名稱的緣故註定要我們尋找。平時不怎麼出門的李文老人,也在我們到達他家前出門了。李文的女兒和幾個老鄰居全部出動到他常去的火車站和客運站四處尋找。一個多小時後,被他的老朋友從人堆裏找到。
李文是漢族,參軍後在晉察冀革命根據地被服廠,在一次探家離隊與部隊失去聯絡後遇到騎兵四師就留了下來。李文和寶蔭巴特爾一起在四師後勤部工作。寶蔭巴特爾比李文小幾歲,又很調皮,平時總愛逗李文。而李文呢,總是讓著寶蔭巴特爾。兩個不同民族的戰友就這樣朝夕相處,情誼至深。在他們相處的幾年中,他始終不知道李文是共産黨員,只覺得他與眾不同。在戰爭年代共産黨員的身份都是保密的,所以寶蔭巴特爾只是猜想卻始終沒敢問他。寶蔭巴特爾尊重李文不僅因為他是老大哥,經常給他講革命道理,還因為李文會唱國際歌。“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所以他很欣賞李文。這首歌在那個年代曾經給戰士們帶來過很多精神的鼓勵。後來,寶蔭巴特爾被吸收加入中國共産黨。在第一次黨員會上,他真正見識了這位老大哥,也證明了他的那個猜想沒錯,他的戰友果然是“自己人”,而且還是他的入黨介紹人。從那以後,戰友的關係更親密了。寶蔭巴特爾告訴我們,他以為那時候只有共産黨員才會唱“國際歌”,為此,他還真下了不少功夫。
離開部隊後,他們三十多年沒見面,只是每年的春節都通一次電話。寶蔭巴特爾因為身體的原因無法跟我們一起看望李文,但特意囑咐我們一定把對老戰友的問候帶到。
八十四歲的李文如今住在他的女兒家裏。當我們説起寶蔭巴特爾,李文總是笑著不説話。我卻能從老人的笑裏揣摸出他此刻的心情。三十多年不見的老戰友,如今給他帶來了問候,無論如何會給他晚年的寂寞增添一份暖意。為彌補他們三十多年沒有見面的遺憾,我們把在寶蔭巴特爾家拍的採訪錄相放給李文看。他全神貫注地看著畫面上的老戰友,仔細聽著寶蔭巴特爾講述李文介紹他入黨的經過,開心地笑著,手指畫面裏的戰友説:這個傢伙,都老了還那麼調皮……
(五)沒有新郎的婚禮
在呼和浩特市,老戰士講述了許多故事,其中,老兵阿格東嘎的特殊婚禮引起我們的好奇。我們便找到了阿格東嘎的家。一進門便看見客廳的正面墻上挂著一張很大的照片。這是老兩口五十年金婚留念。老兩口對我們聊起他們的婚姻經歷時激情流溢,故事令人感動。
1947年,騎兵四支隊駐紮在離阿格東嘎家不遠的一個廟裏。母親聽説後到部隊看望兒子並和他提起婚姻的事。阿格東嘎知道母親的心思。草原上兵慌馬亂的,加之母親是殘疾人需要有人照顧,母親更盼望兒子早點有個家。阿格東嘎雖然希望娶個女人照顧母親,但部隊隨時在打仗,容不得他考慮這件事……不久,婚禮在草原上舉行,但迎親隊伍中沒有新郎的身影,阿格東嘎的妹妹和夥伴們冒充新郎把姑娘接回了家,而此刻,新郎正在前線戰鬥衝鋒……
從沒謀面卻已過門的新娘侍奉阿格東嘎的母親快一年了。她決定抽空到部隊見一下新郎。打聽到部隊所在地,安置好老人後,便牽著一峰駱駝出發了。她輾轉沙漠戈壁,翻越大山草灘,艱難行走了幾天,搭上一輛拉煤的卡車又行駛了兩天才找到部隊。戰友們聽説後勸阿格東嘎不要承認這門婚姻。他聽家鄉的戰友對他介紹過新娘的情況。自從“過門”後,新娘始終細心照看殘疾的母親,替他盡著兒子的孝心,可以讓他安心在前線戰鬥。尤其當看見面前這個從未見過面的新娘,一個從沒有出過家門的弱女子居然不懼路途險惡,風塵僕僕找到他時,阿格東嘎被感動了。他對戰友説,能善待老人的女人就是我的新娘,這個女人我要定了!
講到這裡,阿格東嘎老人深情地説,就衝著那個特別的婚禮,衝著在戰爭年代,一個女人家如此勇敢地搬到我家伺候老母親,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和她紅過臉。他們恩愛地相互攙扶著走到今天。如今,他們有四個孩子,兩女兩男,都已成家立業,而且對老兩口很孝順。他指著老兩口結婚照告訴我們,為了紀念當年在部隊見面定終身五十年,孩子們特意帶他們到照相館拍了一張金婚照,放大後挂在了客廳正中。
五十年前的那份情緣留給他們刻骨銘心的記憶,像一個戰地浪漫曲,卻發生在戰爭年代。然而,那個特殊的婚禮讓他們相伴著走到了生命的黃金時期。
(六)無言的戰友
在回憶騎兵四師的戰鬥經歷中,我們還要説説戰士們的馬。老戰士們講述的每一次戰鬥,都談到了他們的馬。這些草原的精靈,這些無言的勇士,在戰鬥中都衝鋒陷陣,無懼槍林彈雨,鐵蹄所踏之處敵人望風披靡。我們還了解到,在戰鬥中,指揮員都衝在最前面,除了他們身先士卒,勇敢戰鬥外,戰士們説他們的馬好,槍一響戰馬就來勁,韁繩一抖就衝到前面去了。在接連不斷的戰鬥中,戰馬死得最多,除了被敵人的子彈射死外,許多是在連續行軍打仗中累死的,草原民族愛馬,戰士們更愛馬。所以,在祭奠犧牲的戰友時,他們還要祭奠他們的戰馬。
老兵斯仁敖道講述了戰馬犧牲的經過。在一次戰鬥中,他和戰友們騎著戰馬向敵人的陣地衝去,到達山頂時,發現一個敵人躲在山包後面向他瞄準,斯仁敖道下意識將身體倒向一邊,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在他摔倒時腳沒有來得及抽出馬鐙。那一刻他的馬卻停了下來。槍響後馬倒在了他的懷裏……他很清楚,如果他倒下時馬繼續前衝,即使不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也會被馬拖死。他的戰馬意識到主人沒有脫鐙時才停了下來……
當戰鬥結束後,斯仁敖道從十幾公里外趕來找到了躺在血泊中的戰馬。他説,當來到馬身邊時,它還有一口氣,眼睛哀憐地望著他……老人講到這裡聲音有些顫抖。將近六十年過去了,老兵還記得馬的名字:烏勒博日莫日——青雲色的駿馬。
斯仁敖道離開部隊回到老家後,始終不忘那匹戰馬。後來,他特意為戰馬編了一首歌,配一首家鄉的曲調後來唱,不久,這首歌就在他的故鄉流傳起來。有一次,他居然在廣播上聽到了這首歌,他慶倖自己對愛馬的祭奠已經成為很多人對草原駿馬的讚頌。
八十四歲的扎木蘇老人原來是騎兵四師三十三團四連連長。他在牧區招兵時,牧民聽説是打日本解放草原的部隊,便從四面八方趕來報名參軍。家裏有兩個男孩子的就讓一個去當兵,而且都騎著自己的馬來到部隊。家裏沒有男孩的就捐物送馬,家裏條件好的甚至趕來幾十匹、上百匹馬捐給部隊。扎木蘇最後騎的一匹棗紅馬跟了他三年多。戰馬成了戰士生命安全和戰鬥勝利的第一保證,因此,主人和戰馬就成了親密戰友。無論是打仗還是訓練,除飼養員管理喂馬外,戰士們經常給自己的愛馬吃小灶。抗美援朝時,扎木蘇的戰馬被選上去朝鮮。臨行時,他特意趕去為戰馬送行。他給愛馬脖子上係了根紅綢帶,最後喂了一把青草。當火車駛上鴨綠江大橋時,愛馬在車廂的欄杆邊使勁扭回頭向他擺著頭。扎木蘇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隨著棗紅色身影漸漸模糊,在火車汽笛聲中,還隱約聽得見戰馬長長的嘶鳴。這次告別始終無法讓他忘記,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這個無言的戰友在他軍隊生涯中的份量。有幾次,他在夢裏還見到了棗紅馬向他擺頭示意,這是愛馬與主人表示親密的動作。老人説,他後悔當時沒有和戰馬拍一張照片,這成為他最大的遺憾。騎兵的愛馬情結在這次拍攝中給我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七)百靈廟起義
聽説我們在尋找當年騎兵四師的老兵,遠在內蒙古東北呼侖貝爾市一位叫烏恩圖的老兵提出要趕到呼和浩特市與我們見面。老人八十六歲高齡,因為身體不好正在醫院治療,醫生和家人再三勸阻,老人執意要來。我們在電話裏告訴他要專門安排時間去他家採訪時,老人不同意。他要親自帶我們到現場講述當年的戰鬥故事,為此死而無怨。老戰士的執著精神讓我們感動。當我們出發前,老人在兒子的陪同下與我們攝製組會合了。
達茂旗很小卻依山傍水。一座青褐色的山據縣城之首,艾布蓋河沿山邊的小平地繞了一個整圈,小縣城就鑲鉗在山水之中。達茂旗又叫百靈廟,因廟得地名,信奉藏傳佛教的蒙古族牧民一直供奉著這個百靈廟。像是天作美意,山水施福,這裡的人們多少年來,不管小城如何發展,寧願圍著百靈廟擁擠著住在一起,也不願過河去居住,因此便成為一座有名的袖珍小城。在抗日戰爭中,烏蘭夫率領這裡的人民在百靈廟打響了抗戰的第一槍。1945年8月10日,騎兵第四師也是在百靈廟偽蒙政府所在的城裏秘密策劃後起義,殺死日本教官,開始了武裝抗日鬥爭。
我們在烏恩圖的引導下來到百靈廟,到達旗裏的賓館時,他的兩位老戰友得到消息早已經等候在那裏了。
(八)邊境上一座墳塋
在二連浩特漫長的邊境線上,我們攝製的車在沙化的草原路上艱難行駛。當煙塵落定,視線中出現的是高大鐵絲網,這裡是中蒙國境的界線。德力曼手指的遠處一片開闊草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墳塋……
德力曼的養父烏力吉,一位曾經騎在馬背上揮刀劈殺的勇士,在他生命的最後,依然把自己安排在了這個邊境線上。
烏力吉的一生始終和邊防聯絡著。他出生在二連浩特邊境草原的牧民家,十七歲參軍到了騎兵第四師,解放後,他回到故鄉的邊防部隊工作。後來在邊防地區的武裝部當部長。轉業後,他乾脆在邊境的哨樓下蓋了一棟房子住下,直到去世。
烏力吉的一生有兩件大事讓他死無遺憾。一是少年時代,從一個寺廟裏的小喇嘛成為騎兵第四師的戰士,從此從戎一生;二是中年時代,五十年代上海大批孤兒被送到內蒙古時,他和老伴領養了一個漢族女孩兒,中年得女後繼有人,因此老人沒有了遺憾。
無獨有偶,當年把烏力吉從寺廟裏帶到騎兵四師的人,就是這次跟我們同行的布仁的父親圖格舍。更巧的是,六十年代布仁也當兵到了二連浩特邊防部隊,恰巧與烏力吉在一個邊防團,他們又成了戰友。他們雖然在部隊相處了幾年,還經常在一起聊天喝酒,布仁卻始終不清楚烏力吉與父親的關係。後來烏力吉到武裝部當部長了,布仁也轉業到了呼和浩特市,後來知道了這個關係,可他們再沒有見過面。
老人對養女愛若珍寶,他舍不下女兒。老人臨終時曾留下話,死後就把他埋在邊境線上。當了一輩子邊防軍,守了一輩子邊防,死後向北可守國門,向南可見家人。如今,烏力吉老人已經去世,布仁希望代表他的父親,也代表他自己找到烏力吉的家人,再去墳上看望一下老人。
在去烏力吉老人家的路上,布仁邊指揮著找路前進,邊給我們介紹著烏力吉老人和他的女兒。車在二連浩特邊境的線上行駛著。由於今年雨水少,草地沙化得很厲害。縱橫交錯的車轍遍佈草地,不知道哪一條路能通往邊境線上我們要找的人家。好幾次,由於不熟悉路而陷進沙子中,我們乘坐的全順車又沒有前驅動,一進入沙路便像沙龜一樣爬著不能動彈,我們只好一次次下來推車。好在這裡的牧民都認識烏力吉老人,最後,還是一位好心的牧民騎著摩托車帶我們找到了烏力吉老人的家。
我們見到了烏力吉老人的養女德力曼。因為事先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見到她後,我就特別注意她。但是,在我第一眼見到她,就從心底裏深切感受了那句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四十多年前,當幾千名上海孤兒被送到草原,那些額吉、老阿爸把孤兒們領回氈包的那一刻起,就註定了與草原無法隔斷的關係。已經四十多歲的德力曼熟練地為我們沏上了濃濃的奶茶,用流利地蒙語和布仁談著父親。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把眼前的她和上海聯絡起來。當我採訪時,她執意不講漢語,甚至提起她的身世也反應淡漠,好像説的是別人的事情。如今,德力曼不僅擁有一個好聽的蒙古族名字,而且,她已經有了一個草原的家,她要陪伴父親在這個邊境的草原上繼續生活下去。
在墳地上,布仁用自己的方式向父親的戰士、他的戰友獻上哈達,祭灑烈酒。墳地不遠處,老人的孫子正牧放著他家的羊群。鐵絲網相隔的兩片國土遼闊無垠,靜謐無聲。邊防老兵的身影凝固在這座墳塋中化作一尊永恒的豐碑。
(九)草原深處
昨天又有了新發現,他們找到了當年的傳令兵吉木彥,他就住在錫林郭勒盟草原鑲黃旗的巴彥塔拉蘇木。當我們翻開地圖時卻猶豫了。這意味著找到他不僅要走回頭路,還要離開公路在草原上行駛近百公里。但是,這位參加過無數次戰鬥,還負過傷的老兵總讓我們牽掛。找不到他將是一個遺憾。大家説,走,去巴彥塔拉草原喝奶茶去!
從蘇尼特右旗出發後進入了一片開闊的草原。草庫倫的鐵絲網把草原隔成了一塊塊牧放區,路在鐵絲網形成的板塊邊繞行。好在熟悉這一片草原的布仁在前面引路才沒有讓我們走冤枉路。走了兩個多小時,翻過了兩座大丘陵地帶,在茂盛的草原深處出現了幾群牛羊時,巴彥塔拉蘇木到了。找到吉木彥老人家時,正在廚房炸著油果子的老伴兒告訴我們,老頭子帶著全家人在前面修補草庫倫呢。這讓我們心中一喜。這一路我們尋找的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正愁無法拍到這些昔日的老兵生活和勞動場面呢。我們趕緊開車趕往勞動工地。在一片草深快到膝蓋的草庫倫邊上見到了吉木彥老人,他正指揮兒子和媳婦們修補草庫倫的鐵絲網。老人在鐵絲網兩邊來回走動,不時從兒子手上奪過鐵鉗子,把沒有固定牢實的鐵絲再緊一緊。八十四歲高齡,身姿依然如此輕盈讓我們直咂舌。採訪時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大年紀還參加勞動,他笑笑説,我身體好,勞動習慣了,不幹活兒會難受的。當我問他怎麼當上傳令兵的時候老人説,那時候簡單,誰的馬好,跑得快就讓誰當傳令兵。對復員回草原老家他表現得很淡漠。他説,日本人來了欺負我們,年輕人就去參軍打仗。完成任務了,大家就回家啦。我有點不解地問他,為什麼可以享受軍隊幹部待遇卻要選擇遠離城市的草原時,他停頓了一下説,幹完國家的事就要回自己的家嗎。國家需要你去打仗,仗打完了,就佔國家的便宜,讓國家養著,這樣的事情不能做。牧民就要幹牧民自己的事情。聽完老人的一番話,我覺得心裏熱烘烘的。倒顯得我那一番問話蒼白無力。
採訪結束後,吉木彥老人邀請我們到他家裏喝奶茶。他對兒子交待完工作,向我們揮了一下手後,便騎上他的摩托車在前面引路而去。我們望著老人的背影,仿佛那個曾經在戰火中策馬飛奔的年輕戰士,又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草原,你竟有如此魔力,塑造出這些充滿個性,胸懷博大的草原兒女。我堅信,鏡頭紀錄下吉木彥老年生活的這一瞬間,必將成為我們攝製組所有成員永遠無法抹去的印跡。
我們開始明白這些參加過戰爭的老兵為什麼要回歸草原了。當行進在他們故鄉的土地,望著遼闊無垠的大草原和藍天白雲下牧放的牛羊時,我為自己解開了那個疑問。他們參加戰鬥不就是為了這片草原嗎?這個最樸素的道理讓他們選擇了最美好的回歸,他們依然騎著自己的駿馬但已不在戰場,而在自己的牧場。聽説很多回到牧區的老兵都活到了八十多歲。或許草原鑄就了無羈與自在的個性使他們備馬出征時就想好要回來的啊?
(十)悲情的懷念
騎兵第四師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剿匪戰鬥中,先後有340多名幹部戰士犧牲。部隊領導和地方政府有關部門為紀念犧牲的烈士,在固陽縣建了一個英雄紀念碑。為此,專門組織過一個收集戰士遺骨的小組,沿騎兵四師曾經戰鬥過的地方尋找戰友的遺骨。
戰士回憶錄《鐵騎春秋》中有這樣的記述:“在收尋烈士遺骨的旅途中,我們幾次遇到烈士家屬前來悼念的情況。那種悲痛欲絕的情景使我終生難忘。當我們駝隊走到正藍旗一個村子時,烈士圖木蘇的遺屬聽到消息後,帶著幾歲的兒子跑來問我們,我丈夫叫圖木蘇,參加你們軍隊走後再也沒有音信。我們誰也沒有勇氣告訴她圖木蘇已經犧牲,而且骨灰就在我們馱運包裏。她流著眼淚説:我們這裡的人説他已經犧牲了,你們知道嗎?大家沉默著,覺得不告訴真情實在不應該,隊長噙著眼淚低聲説:是真的,圖木蘇同志在1947年犧牲了。她抱著兒子痛哭起來。哭聲像針紮在我們心裏。她向我們提出要看看丈夫的遺骨,並要讓兒子跪拜死去的父親。面對孤兒寡母,我們從駝背上取出裝有圖木蘇烈士骨灰的布袋。她看了片刻,突然把骨灰袋子緊緊貼在臉上哽咽著説:難道你就這樣回來嗎?雖説你的死是光榮的,但你叫我怎麼告訴你那白髮蒼蒼的老母親啊……”
這是一個充滿悲情的經歷。我們不知道那位烈士的家屬如何告訴老人兒子犧牲的消息,可讀到這裡,我已經非常理解這些戰士的心。他們一路撿拾戰友的遺骨,卻破碎著自己的心;馱著烈士的遺體也托著沉重的悲情。即使經歷過戰火的磨礪,此刻也是鋼骨柔腸,悲痛萬分。
尋找戰士遺骨的隊伍所到之處,人們夾道相迎,以蒙古民族的方式寄託哀思。搜尋隊來到一個牧區後,找到一口水井邊休息飲駱駝,這時,一對老人請他們到家裏休息。戰士們告訴老人拉著遺骨不便進門,老人知道後拉著戰士進了家門。老人把烈士的遺骨在正屋擺好後安排戰士們吃飯休息。第二天清晨,戰士們起來後發現兩位老人在正屋的桌前點上油燈,擺上祭品,恭敬地向烈士們磕頭行禮。此情此景讓戰士們無比感懷,他們默默地整理好衣帽,強忍悲痛,悄然在一旁肅立默哀。在草原的苦難日子裏,軍隊和老百姓的親密關係使那些烈士的英魂得到了安慰。
至此,騎兵第四師的戰鬥故事就要講完了,其實,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在那個戰火硝煙的年代裏,騎兵第四師幾千名騎兵戰士,為保衛家鄉,保衛國家,英勇戰鬥,流血犧牲,他們中還有更多英勇悲壯的故事,這些故事記錄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中,也流傳在戰士的故鄉,一個無形的豐碑佇立在遼闊的草原上。
在尋找騎兵老戰士的過程中,我們始終在匆匆趕路。翻高山,穿草原,越過沙漠,走過村莊。老戰士們曾經戰鬥和生活的地方也留下了我們的足跡。我們希望用不停的尋找把騎兵四師六十年的歷程再現給今天的人們,對於我們攝製組來説此行彌足珍貴。
2005年6月北京 焦建成
責編:郭翠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