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電視節目轉化而來的圖書,我基本持排斥態度,但這本書是例外。
《一個時代的側影:中國1931-1945》,由中央電視臺一部30集的同名電視紀錄片的文案初稿而成。書裏沒有發掘新的歷史,只是把散落在不同書寫空間的史實蒐羅到一起,它的每一個時間斷面所呈現出的巨大反差,讓人目瞪口呆,在天氣炎燠熱的廣州,翻檢1935年的中國社會,萬花筒般的離奇世象頗耐人尋味。
關於該片,書的封底有一句話的概括:“抗戰中的社會、民間、生活”,總編導陳曉卿在後記中説:“關於抗戰的更多的文本在宏大敘事、重大事件、精英人物和悲情述説方面,已經做了比較充分的展示,我們不必重復。可以説,《一個時代的側影》是上述這些主流電視節目的有效旁證和補充。”
這種旁證和補充確實有效,該片在央視反復播放,最近一次的足本重播安排在一套的子夜之後,我儘自己的一切可能追看。幾集下來,聽著我的超級偶像任志宏舒緩冷靜而張力千鈞的解説,看完每一集最後出現的片尾字幕,我對這幫做出這件事的人充滿深深的嫉妒。抗*日及世界反法西斯勝利60週年的這一年,許多以此為主題的影視、報刊作品浮出水面,卻把那段悲壯的歷史弄得像個偏執涼薄的笑話,我相信到不了明年,《一個時代的側影》就會把其他諸多“抗戰概念股”對比成垃圾。
全片用民間的、民俗的、有生活質感的細節,來描摹戰爭天空下中國百姓的生活圖景,公佈 的影像資料大多前所未見,他們還採用了英、美、蘇等國家攝影師在中國拍攝的大量影像,包括日本侵略者留下的資料,也以完整狀態出現。像1937年那一集,就用了日本的宣傳片,反映南京淪陷後所謂進入正常秩序的市民生活,街道上的中國人必須佩帶日本國旗。還有日軍向難民發放良民證,要求中國士兵主動自首。一些裁縫和做苦力的人在被檢查手掌後,被當作“可疑的人”帶走。畫面上,是幾個身著臃腫長袍的中國青壯男子向手持刺刀的日軍點頭哈腰。當我目睹到這一幕,幾乎不忍再看下去。
該片在製作過程中,肯定有著很清晰的藍圖,編導人員知道什麼樣的片子是好的,也知道怎樣才能實現那種好而不是起到相反的效果。“把這些資料作為節目的主幹呈現給觀眾,而不強加給它我們主觀的解釋和評説”,陳曉卿在後記中寫道。把生動的細節和真實的畫卷展示給觀眾,同時還能控制住自己的表達欲,在該安靜下來的時候不多嘴,把思考的餘地、評説的權利留給觀眾,善莫大焉。
北平淪陷後,輔仁大學繆金源教授給友人的信中説:“全家長幼均多病,以貧困故,概不服藥”。然後片中出現成為汪偽政權教育督辦及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委員的周作人,他説自己有了這樣的職務“可以更方便地照管北大校産,維護華北教育”,隨即又引用了他的日記,“和森介紹紹興成估衣莊來,留狐皮衣裘二領,共千五百元”,然後,任志宏用平靜的語氣念道,在1941年這一年裏,周作人全家使用僕人十三人,物質生活非常闊綽。
這套紀錄片隸屬央視“見證 影像志”系列,但依我看,以影像而志,還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任務。因為我們向來缺少用影像記錄歷史特別是個人歷史的習慣,所以遺留下來的那些為數不多的資料就彌足珍貴,一用再用。《一個時代的側影》中1944年那集,日軍攻佔獨山,陪都危在旦夕,蔣介石調集他能調集的一切軍隊,片中稱一些部隊從黃河兩岸步行2000多公里而來,畫面上出現的是一群士兵像拔河一樣,用力拉拽一門深陷在河溝裏的大炮,大意是表現中國軍隊的艱苦跋涉。過了沒兩天,我在東方衛視看到另外一部抗戰記錄片,同樣的畫面在用在屏幕上,表現的卻是日本軍隊在華步履維艱,陷入泥沼不能自拔云云。
但即使沒有這些畫面,全片冷靜而形象的文字感染力也屬一流。更難得可貴的是,《一個時代的側影》下了許多笨工夫,挖掘出歷史的邊角余料,素材之豐富,徵引之廣博,探究之細微,我認為是超過了今年風行一時的《非常道》。
這是一本可以從任何一頁翻起的書。買到後,我隨手一翻,看到1933年第五屆全運會在南京閉幕,亞洲飛人劉長春代表淪陷敵手的東北選手發表《告別書》:“諸位有家回去,我們隨地漂流。熱烈希望下屆運動會在瀋陽舉行,恢復東北河山顏色”,頓時氣為之結。
我改動了該書封底的廣告語,來總結這部總長度達900分鐘的民生歷史:“歷史會記住他們,哪怕只是留住他們的一個側影,因為波瀾壯闊的戰爭就是靠他們才熬過來的”。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