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春節過後的一天,《探索 發現》的鄧建勇同學在樓道裏奔走相告:“明天老魏從老婆身邊回來,咱們大家給他接風吧!”
老魏叫魏寶和,是《探索 發現》的主力編導。平時老魏人緣特別好,這不,鄧建勇一張羅,立刻有三、四個人要求參加。直到鄧同學説,“老魏今天殺了一條狗要帶回來,新鮮的狗肉哦!”於是這才湊齊了十幾個人的一桌飯局。
那天老魏的飛機還晚點了。一乾人坐在飯館裏,流著口水,苦苦等待著。老魏一齣機場,見到了前來迎接的欄目司機,激動得都濕了(我指的是眼角)。一進飯館就衝製片人王新建一抱拳,“謝謝,謝謝領導派車接我”。在座的梁碧波一臉淫笑,寬慰他道:“我看分明是去接那條狗嘛……”就著狗肉,那天老魏喝了三個小二鍋頭,接著又開始要啤酒。大家感慨萬千: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老魏的喜事是他剛剛買了房子,在通縣的東潞園。老魏誠懇地邀請在座的各位:“過些天,都到我家做客去啊,不遠,來回不到一百公里”。
老魏是河北人,董存瑞的老鄉,在海南當兵,轉業後去了海南電視臺,也做到了國際部主任。但老魏自感不是當官的料,於是六年前他拋妻別子,到北京尋求發展。先是做了《百年中國》,又做了《世紀》,後來索性長駐《探索 發現》。
我和老魏是十年前認識的,非常投酒緣。記得九七年我心情不爽,隻身去海南找他時,一個多星期,老魏天天陪著我。在譚門港,踩著地下鋪開的一個個空啤酒瓶,我們傻呆呆地看著進港和出海的漁船……後來老魏到北京,我們在一起做了幾個節目,到了《探索 發現》後,我們更多的見面機會就改在酒桌上了。
老魏喝酒有特點,或者叫信號,當他唱《劉三姐》“二鍋頭好比春江水,不怕一杯又一杯”的時候,這意味著老魏正喝在興頭上。到真的喝醉了,他只會一句話——指著你的鼻子撒嬌説:“臭不要臉的”。
關於老魏喝酒的笑話,幾乎可以寫一本書。其中最突出的一次悲壯經歷,是他最好的喝酒拍檔“大兵瑞恩”楊曉肅(此兄將另文介紹)和他一起發生的。一次酒後,這倆人相互攙扶著,屹立在電梯門口,半個小時無法進入,原因是兩人在一起的身體寬度相加比電梯門寬!直到同志們把他們分別扶進電梯問題才算解決。老魏也有喝酒誤事的時候,那還是多年前,魏斌魏大爺審老魏的節目,看完之後魏大爺的臉拉得很長問:“一家子,你不是一邊喝酒一邊編的吧?”
打那以後,只要有機房,老魏是任誰也叫不到酒桌上。尤其是到了《探索 發現》之後,經常能看見老魏通宵加班,沒有“臨編喝媽一碗酒”的老魏雙眼悲憤地盯著監視器,岣嶁的身影讓人想起了海涅筆下“給德意志織裹屍布”的西西裏亞的紡織工人:
一重詛咒給我虛假的祖國,
這裡只繁榮著恥辱和罪惡,
這裡花朵未開就遭到摧折,
腐屍和糞土養著蛆蟲生活
——我們織,我們織!
只是老魏把最後一句改成了:“我們編,我們編!”而眼中的憤怒更像是給那個不讓他喝酒的“一家子的”的。
老魏喜歡加夜班兒,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在北京一直居無定所。初到北京的老魏,借宿在前門的一個朋友的家裏。這地方,舊社會叫八大衚同。朋友做熟食生意,也就是賣滷肉的。間天兒,朋友會給老魏捎回來些羊頭羊鞭羊寶羊腰子什麼的,供他下酒。華燈初上,老魏蹲在門口,穿過手中的酒杯,穿過面前的羊頭肉,穿過徜徉在衚同中的商販小姐農民工,凝視著高大的前門樓子。北方燒酒的熾烈在喉間狼奔豕突,一時間,老魏的雙眼變得迷離起來……
想那老魏在做金珠瑪米的時候是營長,那也是經常打手槍的啊,手下幾百號人呢。到海南臺也是個中層幹部,是電視臺的主人啊。無奈他吸毒一樣熱愛上了紀錄片,而且覺得海南不是拍紀錄片的地方,這才在50歲的時候,公職工資醫療勞保全不要,主動變成了電視臺的客人了。廁身大雜院的平房裏,卻想著打造CCTV的名牌紀錄片欄目。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我想老魏即便不能算那種高尚的人、純粹的人,但起碼是也脫離了高級趣味便無法生存的人吧。
對老魏的清高我多有不解。我經常跟母校即將畢業的後生們説,進電視臺,新聞體育文藝電視劇都可以去,但選擇紀錄片一定要慎重。“康健寧、段錦川、蔣樾算是紀錄片業界的大佬了吧?”我給他們舉例,“可他們張嘴你仔細看看,三口爛牙擱了兩年了都沒錢去換,這就是前車之鑒啊!”
然而就像我家的空調遙控器總給電視機換臺一樣,現在這世界總有許多我無法理解的事情。在我的身邊,像老魏這樣癡迷紀錄片不為稻粱謀的同志還不在少數。他們拿著微薄的工資,把世俗的東西看得很淡,心裏想的卻是影像作品和社會責任,他們都和老魏一樣認為自己從事的是一件體面的、有意義的而且有趣的事業,相信自己的價值會在作品裏最終體現。
眼前的老魏依然樂顛樂顛地忙乎著自家的片子。過去的一年,老魏作品頗豐,六集的《五千年以前的文明》、五集的《開國》相繼播出,更關鍵的是節目還都得到了“一家子”的表揚。有次喝酒,老魏感嘆道在北京漂泊幾年了,總想著不給朋友添麻煩,現在片子越做越順,也該有個安定的住所了,老魏決心買房。但在萬惡的稿酬制度改革之前,囊中羞澀的紀錄片人魏寶和只能選擇按揭買房,而且離市區還不能太近。於是老魏把新家選在了東六環的運河邊上。
春暖花開的時候,老魏邀請我們幾個去他剛剛裝修完的新房。一進門,靠,真有文化氣息,一色的倣宜家傢具,墻上鑲著倣舊的窗欞,豁亮!最有特點的是中堂裏挂的兩幅國畫,左邊畫的是一隻鳳凰落在了梧桐樹上,題款:鳳梧圖,右邊畫的是芭蕉樹下一群小雞,題款是,嗯,看不清楚……
去老魏家少不了喝酒,剛剛第一杯酒下肚,老魏便驕傲地向大家展示榨幹了他血汗的買房合同。席間有一哥兒們特雞賊,立刻發現了些端倪:“老魏不對啊,你這房是鄉産權的呀!”然後,他解釋了鄉産權和真正的商品房的區別。老魏的臉立刻黯淡了下來……還是鄧建永善解人意,馬上過來撫著老魏的肩膀説:“沒啥,鄉産權也是産權嘛,就像金橘也是橘,攤雞蛋也是蛋,旺仔饅頭何嘗不是饅頭呢?”
老魏乜斜著鄧同學,嬌嗔地説:“臭不要臉的!”
2005、8、1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