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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 |
一百年前,這裡還只是一條小巷。
民國初期,它被人們從楊橋巷改造成了楊橋路。
在繁華與時尚的日益變遷中,17號林覺民故居還是頑強地堅守了下來。
它古樸的朱門灰瓦曲線山墻雖然有些異樣,卻仍然在訴説著這個老屋曾經見證過的滄桑往事。
老屋據説建於清中葉,最初的主人是誰無從知曉。往上查,只有一個別號叫崧甫的男人,他是林覺民的曾祖父。
世事更迭,崧甫究竟是一介書生還是一員官宦?如今都沒人知道了,除了這幢房子,時光吞沒了他的一切。
然而,或許他自己都不曾料到,由他的血脈繁衍下去的後代子孫,竟一個接一個凸起,在歷史的星空中大放光華。
林長民,崧甫的曾孫,林覺民的堂兄。畢業于日本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專業。回國後,成為名噪一時的文人逸士。1921年,林長民曾作為中國首席代表出席世界國聯總會。
他的女兒林徽因更是才情蓋世,風華絕代,雙腳橫跨文學與建築界——你是春,是暖,是燕子在梁間呢喃,她的詩句,她的建築就如同她的人生,玲瓏剔透,至今光彩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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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的堂哥林長民及其女兒林徽因 |
林覺民在三坊七巷的故居與嚴復故居相隔不遠。1887年,當嚴復準備參加第二次科舉考試時,林覺民出生在這裡。
林覺民的父親林孝穎其實是他的叔父。
林孝穎考中秀才後,被逼與黃氏成婚。他不喜歡黃氏,結婚時連洞房都沒進,因此二人沒有生育。林孝穎的哥哥憐恤黃氏孤單,就把自己的兒子林覺民過繼給林孝穎和黃氏。
在楊橋巷17號家中,林孝穎親自教導林覺民讀書。
林孝穎相信,以兒子的才智,科舉及第光宗耀祖是遲早的事。
可是,當13歲的林覺民在父親的逼迫下參加童生考試時,卻揮筆寫下“少年不望萬戶侯”,第一個走出了考場。
這所福建省第一流的中學,最早是福建著名的鰲峰書院,1902年,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在家鄉興辦新學,將其改為全閩大學堂。
陳寶琛很賞識林孝穎的詩文才學,將他聘為全閩大學堂的國文教師。已經15歲的林覺民此時徹底擺脫科舉,隨父進入這所新式學堂學習。
在這裡,各種新思想新學説風起雲涌紛至沓來,將林覺民年輕的心靈浸潤著。
而校外,垂暮的大清帝國正在各種屈辱壓抑的條約下生存,呼吸艱難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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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伕婦臥室《與妻書》中提到的臥室 |
林覺民於是給自己取了一個號叫“抖飛”。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夠像大鵬一樣,抖動翅膀直飛沖天;他或許更渴望能在危難關頭為祖國做些什麼。
現在這處人聲鼎沸的繁華之地曾經是一座古廟。100年前,一群青年學生經常在這裡進進出出——因為那時這裡多了一個青年愛國社。
林覺民曾在這裡做過一場演講,題目是《挽救垂危之中國》。
動情處,林覺民拍案捶胸聲淚俱下,聽講者無不為之動容。
全閩大學堂一個學監也夾在其中,聽後悄然感嘆:“亡大清者,必此輩也!”
這個已經住滿了人家的宅院,當年也是林覺民常來之地。
他在這裡創設閱報所,擺上《醒獅》、《警世鐘》等革命進步書刊。
革命的理念甚至還被林覺民帶進了楊橋巷17號的老宅中,在他的操辦下,一個別開生面的女學正悄然在家興起。
林孝穎覺察到兒子的離經叛道。1907年,他決定讓林覺民離開家,離開新婚僅兩年的妻子,東渡日本自費留學。
櫻花浪漫的異國,此時正聚集著一大群憂國憂民的血性男兒,他們為之牽腸挂肚的,無時不是自己祖國的淒風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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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故居 |
為首的人叫孫中山,他領導的組織叫同盟會。
林覺民到日本不久就加入同盟會。
他到各處演説,語言與神態都極具感染力,被人形容為:“顧盼生姿,指陳透徹,一座為傾”。
除了説,他還寫。《論立憲與教育之關係》、《論今日人心宜重古道》一篇篇檄文在他的筆下汩汩流出。
少年不望萬戶侯,他要望的東西,直到此時才真正清晰而徹底地升騰起來。
林尹民,林覺民的堂弟,早林覺民一年到日本留學,也是同盟會會員。林尹民體格健碩、孔武有力,曾拜師學少林武術,練就一身好武藝。
林文,也是福州人,與林覺民、林尹民同齡,在同盟會期間,三人形影不離,所以被人合稱為“三林”。
林文出生於書香世家,祖居在福州華林坊,祖父是狀元,曾任福州著名學堂正誼書院的院長;父親是舉人,也是當地知名人士。
在同盟會,林文以瀰漫在詩文中的滿紙憂愁著稱。“落葉聞歸雁,江聲起暮鴉。秋風千萬戶,不見漢人家。”
故鄉的千家萬戶,還都在沒落的滿清帝國統治之下,哪有一戶是自由國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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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故居內部 |
寫下這首詩時,林文或許會想到三坊七巷,因為父母亡故後,是姐姐林氏在照顧他,也是姐姐資助了他留學日本。而作為沈葆楨的兒媳,林氏就住在宮巷,與楊橋巷相距僅幾百米。
1910年11月13日,孫中山在檳榔嶼召集黃興等同盟會骨幹舉行會議,決定從革命黨人中挑選幾百名敢死隊員,在廣州舉行大規模起義。
林覺民再次回到三坊七巷,回到家中。
由於這一次是為革命起義而回,所以林覺民並沒有預先通知家人。
當家中的房門被推開時,父親的驚詫與妻子的驚喜或許也會隨之而來。
林覺民的妻子陳意映,出身名門,與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陳寶琛同宗。
1905年,17歲的陳意映與18歲的林覺民成婚,住進了這間小屋。
斗轉星移,滄海桑田,唯有男歡女愛的內容與形式亙古不變。這間小小的臥室僅容得下一床一桌,沒有雕梁,不見畫柱,最平實的樸素其實也承載得起最熾烈的情愛。
結婚六年,陳意映與林覺民聚少離多,然而夫妻恩愛,新婚燕爾的甜蜜仿佛宛在昨天,今天,再度歸來的丈夫卻異常忙碌,一天又一天地往外跑。
陳意映不知道林覺民在忙什麼,父親林孝穎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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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妻子陳意映 |
那幾天,林覺民經常出入這個寺。
革命起義需要武器彈藥,可是資金匱乏,怎麼辦?
林覺民就在這裡召集人馬自己動手製造炸藥。
在寧靜的禪寺鐘聲掩護下,炸藥準備妥當。
為了安全運出福州,林覺民決定把炸藥裝進棺材,然後讓一個女人裝成寡婦護送棺材去香港。
這個角色後來由方聲洞的姐姐、因為同汪精衛有過感情糾葛而備受關注的方君瑛擔任。而最初,林覺民想到的卻是妻子陳意映,因為對於自己參加革命,陳意映不僅知道,而且願意追隨夫君左右。
新的生命正在自己體內鮮活地跳動著,陳意映無法與丈夫同行。
她或許怎麼也料想不到,1911年4月,這一次的分離竟成了他們的永訣。
1911年4月27日淩晨,林覺民與福州同鄉林文、方聲洞,以及其他一些從福建趕來的敢死隊員坐船從香港抵達廣州辛亥革命秘密指揮部。
這一天下午5點25分,廣州起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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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堂弟林伊民 |
攻打廣州總督署的重任落在黃興肩上,他的部下包括林文、林覺民和林尹民三兄弟。
敢死隊員腰纏炸藥,手執槍械,一路奮戰,迅速殺入總督署內,兩廣總督張鳴岐等人見狀早早從後門離開總督署。
敢死隊員轉攻督練公所,在東轅門遭遇趕來鎮壓的水師提督李準的衛隊。
林文聽説李準部下也有一些清兵傾向革命,便向前高喊,希望他們與革命者同心合力共同推翻滿清王朝,話音未落,腦門中彈。
在隨後的巷戰中,林尹民被飛彈擊中頭部,倒地犧牲。
林覺民腰部中彈仍堅持戰鬥,直至力竭被捕。
面對勸誘,林覺民慷慨陳詞,居然打動了主審官李準。李準下令去掉林覺民的鐐銬,並給以座位。甚至林覺民想吐痰時,他都要親自把痰盂捧過去。
兩廣總督張鳴岐曾經這樣評價林覺民:“惜哉,林覺民!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真算得奇男子。”
林覺民被清政府殺害了。那一年,他與林文、林尹民一樣,都只有24歲。
除了林覺民,林文與林尹民還都尚未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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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在日本參加同盟會時寫下的文章 |
在這次起義中,還犧牲了很多年輕的生命,但卻只有72具烈士遺骸被人從荒野中收集起來,合葬于廣州北郊白雲山南簏的黃花崗。黃花崗原名紅花崗,為了紀念這些忠勇犧牲的革命者而改名黃花崗,因為黃花就是菊花,象徵著節烈。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中,福州人佔了十九位,還有一種説法是24位。
而實際上,在起義中倒下的福州人又何止這些,留下影像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這就是那封幾乎很多人都熟悉的《與妻書》。
1911年4月24日深夜,廣州起義的前三天,林覺民在香港濱江樓挑燈寫下了它。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陰間一鬼。”
24歲的林覺民,人生的畫卷才徐徐展開,生命的滋味還遠未嘗透,此時突然站到了生與死的邊緣,卻仍然可以從容不迫地抒寫如此從容鎮定的文字,究竟需要多大的胸懷,才能做到這般的心靜如水?
生活在現在的孩子們,已經很難想象林覺民所處的時代了。
今天,在古老的三坊七巷裏,他們可以在陽光下自由地穿梭,暢快地玩耍,純真的笑臉在巷里巷外流淌,這也許就是林覺民他們拼卻青春和生命希望換取的理想生活場景吧。
今天,他的理想變成了現實,可是,100年前,當他勇於就死時,留給妻子和家人的卻是揮之不去的傷痛。
林覺民在廣州被殺時,他的岳父陳元凱恰好正在廣州任職,為避免清政府滿門抄斬,他託人連夜趕到福州報信,讓女兒陳意映火速逃離。
楊橋巷17號,這個在林覺民筆下充滿溫馨回憶的後街之屋,也一定讓陳意映難以割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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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妻書》原件 |
初婚三四個月,她和丈夫漫步庭院無話不談,無情不訴;
丈夫在日本參加革命,陳意映給予了默默的理解和支持;
丈夫從日本歸來,陳意映請求林覺民如若遠行就將她帶上,無論生死都願相隨……
現在,所有這一切都要拋卻了。
陳意映賣掉祖屋,拖著8個月的身孕領著一家大小倉皇搬到光祿坊早題巷。
早題巷巷窄地偏,夜色似乎可以洗盡所有的熱鬧和喧囂,但是一個女人曾經有過的快樂和悲傷呢?……
在一幢偏僻的小屋中,陳意映暫時安頓下來。
房子的左側,曾是一百多年前名重一時的詩人黃任的故居,二十多年後著名作家鬱達夫出任福建省政府參議時,據説也曾在此借居。
可是,這一切跟喪夫之後的陳意映有什麼關係呢?
一天夜裏,不知是誰冒著風險將一個小包裹送到這裡。
打開來看,正是林覺民在香港濱江樓上寫下的兩封遺書。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陳意映看到書信,憂傷中立刻想到了死,林覺民的父母雙雙跪在她面前,懇請陳意映念在家中尚有一歲幼兒,而她腹內還有一個小生命,一定要活下去。
然而,愛未死,人先去,一個只有23歲的年輕女子如何面對這天人永隔的錐心之痛?
5月19日,林覺民死去不足一個月,悲傷過度的陳意映早産,生下遺腹子林仲新。兩年後,陳意映也抑鬱而死,追隨林覺民去了。
把林家賣掉的房子買下的人叫謝鑾恩,他的孫女謝冰心在《我的故鄉》一文中,曾對這幢房子有過生動的描寫。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文壇上曾經活躍著閩籍三大才女,林徽因、謝冰心和廬隱,其中有兩位,竟都與楊橋巷17號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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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覺民為廣州起義準備炸藥是的秘密製造地點 |
而廬隱,她的出生地也在三坊七巷內,只是不知道具體地點。
會不會就在這周圍呢?沒人能説得清。
世事變遷,古老的小巷變成了繁華馬路,一座房子也在光陰的流逝中衍生出這麼多故事,與這麼多名人相關聯;也許這就是三坊七巷的魅力吧。
林覺民故居之外,城市的步伐一天天向前,無人能夠攔阻。
而林覺民的《與妻書》,在它被寫就的幾十年後,分別成為海峽兩岸中國人的中學教材,一代接一代地感動著後來的人們。
這是林覺民的遺腹子林仲新的全家福。
照片上這個小姑娘叫林蘭,是林仲新的大女兒。
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林蘭正在新式的樓房中享受著三口之家其樂融融的生活。
林蘭的家離三坊七巷的祖居並不遠,只有十分鐘的車路。只不過,古老的坊巷生活已被現代家居所取代了。
林蘭長的和祖父非常相像,但她很少提及自己的身世。
對林蘭而言,祖輩的故事已遠去,她更願意珍惜和享受的是眼前的幸福生活。
林蘭也在三坊七巷長大,而她的媽媽劉文業就是民國時期福州著名實業家族——電光劉家的後人。
(CCTV《探索 發現》供稿,未經允許不得轉載)
責編:紅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