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年底,一場饑荒襲擊了北平,千年古城變得格外憂鬱淒涼。
這一天,衚同西頭,老舍夫人胡絜青家裏來了一位神秘客。老舍之子舒乙後來才知道,這位客人是受父親所托,帶來口信,要他們秘密離開這座被日本佔領的城市。
舒乙説:“母親一個人帶了十件大行李,三個活行李。活行李就是我們三個孩子。母親很偉大,因為她是個瘦弱的文弱書生啊,但是在那種情況下表現了中國婦女的這種堅強。”
五年以前,剛寫完小説《駱駝祥子》的老舍正在濟南大學任教,平津陷落的消息不斷傳來。
一聲巨響過後,黃河鐵橋被炸。這時候日軍已攻佔滄州,正沿著津浦線南下,濟南岌岌可危。在濟南淪落前一天,老舍匆匆告別妻子兒女,西遷到重慶北碚。胡絜青則帶著孩子回北平,照顧老舍病中的母親。
就這樣,老舍離開了親人,走進抗日的洪流,從此他忍受著漂泊流離的痛楚,從一個作家,變成了一個用筆戰鬥的文化戰士。
這一年,老舍母親病故,胡絜青料理完喪事以後,按照老舍朋友指點乘著夜色,悄悄離開北平。先是坐火車向上海方向走,到了安徽亳縣,突然離開火車向西,進入河南省境內。
老舍託人向胡絜青説過,後方很困難,最好把家裏的東西,包括被子鋪蓋都帶上。胡絜青照辦了。
早在1938年6月,花園口黃河大堤被炸,洶湧的黃水延緩了日軍南下的速度,同時也給無數百姓造成滅頂之災。
八個月以後,舒乙隨母親走上這同一條路。
他們路過這個地方的時候,水退不下去,只好找船,把車拉到船上,再用船撐著桿,慢慢走。
一路上景象淒涼,河南那一塊地方老百姓身上連布都沒有,全是絮絮。
胡絜青一個人帶著孩子,夾在災民隊伍裏一路向西,穿越整個河南省。
有一次走陸地,有很多坑,胡絜青在前頭引路,她要看哪兒有坑然後告訴車夫,走這邊,別掉到坑裏頭,結果“嘣”自己掉進去了,因為她是退著走的,後來她在底下叫,“救命啊,救命啊”,幾個車夫把她拽上來,腰摔傷了,但是她咬著牙繼續走。舒乙現在想起來覺得母親非常偉大,後來他寫過一篇文章,記述了這個長長的逃難過程,他們一共走了五十多天,將近兩個月,最後居然全須全尾地到了重慶,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目的地到了,但此刻老舍卻躺在重慶遠郊北碚的一家醫院裏,等待開刀。據醫生診斷,老舍吃的米,摻的沙子太多,是沙子跑到盲腸裏,使他得了闌尾炎。胡絜青百般無奈,只得安排孩子在重慶市區住下,好在有一批老舍朋友前來照顧。
這時候老捨已有大批作品發表,成為後方最有影響的作家之一。
這個時候舒乙已經八歲了,而父親卻成為了一個又黃又瘦,體弱多病的老者,其實他這個時候還不到五十歲,然而看起來完全是個老頭,剛割了盲腸直不起腰來,把整個身子都拄在那個手杖上。
戰亂中一家團聚,給貧病交加的老舍添了幾分喜色。
經歷了離亂,老舍一家享受著片刻的安寧。可是沒過多久,舒乙就得病了。
舒乙在北碚因為身體瘦弱,水土不服,長了滿身的天泡瘡,這是一種水泡,腫了之後會化膿,這一個好了,另外一個地方又出來了,非常痛苦,滿身長這個,不能上學,又癢又疼,媽媽爸爸都非常著急,就去求給爸爸治療盲腸炎的外科大夫。”
醫生的治療方案是抽出親人的血液,注入病人的身體,用血緣關係自然形成的抵抗力治愈這種怪病。
胡絜青自告奮勇地説抽她的。當時她自己也瘦弱得不得了,於是劉大夫就抽她的血打到舒乙的身上,因為舒乙長得很瘦小,兒童的靜脈血管找不到了,怎麼扎也扎不進去,劉大夫急得滿頭大汗,舒乙哇哇大哭,疼得厲害,母親在一邊看著,難受到極點。
慈母的眼淚滴在兒子的心頭,酸疼酸疼的。
舒乙得救了,但大筆的醫療費用卻透支了全家的收入。
那時老舍穿一雙破鞋子,一雙襪子,很樸實,天天晚上要到外面去散散步,上午在家裏寫東西,生活很很苦。喝酒時沒有菜,就用花生米代替。老舍寫作時必須抽煙,儘管沒有錢,香煙的檔次越買越低,但他發誓,與其戒煙不如上吊。而有些人聲稱戒煙,可手指頭仍然是黃的。老舍先生為此寫了一篇小文章,説一位先生窮,想戒煙,但屢戒屢敗。有一天,這位先生終於發明了一種廉價香煙。不用戒煙了,於是很得意。給了他朋友一支,兩人一起抽,剛抽了幾口,蚊子往外跑,又抽了幾口,臭蟲開始往外跑,結果再抽幾口,兩個人自己也跑出去了,很幽默,很詼諧的諷刺文章,描寫當時的文人的這種生活的艱苦和苦中作樂。
1944年11月初,沉寂多時的炮聲響起了。日軍迅速攻佔貴州都勻,意圖襲擊四川重慶。
這時候重慶大亂,於是重復了南京撤退、武漢撤退的局面,準備再由重慶撤退,往哪兒撤呢?往西康一帶,也就是現在的西藏東部一帶,消息發出,一片譁然,各個單位各個機關都在討論怎麼再往西走。這時候有人就問老舍先生你怎麼辦啊?老舍想都不想,説了一句話,北邊有滔滔的嘉陵江,那兒就是我的歸宿。
老舍先生在水邊石頭上久久佇立,像是一尊千年不倒的雕像。
責編: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