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壯的大遷徙是分步驟進行的。當上海的民族工業先行遠遷後,上海的學者、專家和普通市民也捲進了遷徙大潮。
1941年12月8日淩晨,上海英、法租界內,突然響起密集的槍聲。
槍聲平息後,大膽的市民走出家門,發現高層建築物上飄著太陽旗,街頭巷尾站著日本兵。原來,就在幾個小時前,日軍襲擊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由此爆發。
諾貝爾獎獲得者的李政道先生當時就在上海人民廣場的旁邊,在摩爾敏的教堂聽課的時候,日本人走進來,全都端著槍。整個課堂一片驚悚。李政道覺得不應該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繼續居住,於是同二哥商量之後,他們決定離開。
李政道正在讀中學,二哥李崇道讀大學預科。和滬上許多有錢人家孩子一樣,兄弟倆就讀的,是學費昂貴的私立學校。
李崇道回憶道:“珍珠港一爆發,日軍就到租界上來。家父知道我們這幾個寶貝兒子都有極大的愛國熱情,而且我們都練了很好的武功,脾氣也不大好。父親擔心日軍到了租界來,我們會跟日本軍隊當面衝突,如果真格的幹起來,那我父親就收拾不了了。所以為了安全起見,就送我們到內地去了。”
一路追趕西遷學校的李崇道、李政道兩兄弟,也隨學校幾經輾轉。
當時有很多學校都在遷移,李家兄弟路上看到一個學校就跟著他們走一段,他們腦子裏想的都是到大後方去。他們主要追趕的是浙江大學,而浙大卻一直在流亡中。於是哥哥李崇道用僅有的一點錢買了一張車票,托一個同學帶著弟弟先逃,自己流落去福建。
在這動蕩不安的年月,兄弟倆車站一別,是暫別還是訣別,命運又將如何,誰也不知道。
與二哥李崇道分手後,李政道靠著學校提供的一頓午餐,硬撐著到了贛州。此時,身無分文的他,已是一副難童的模樣。
離開上海的李政道,沒有考慮到這次旅途的艱難性,以為只是逃離日本人統治的生活,在附近找個地方住下,隨時可以回上海看望父母。於是帶的錢很快花沒了。然而事情遠沒有他想的那麼簡單。踏上了遷遷徙的路程,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
贛州是經過江西通向大後方的門戶,剛剛抵達的李政道,走進了一座路邊小樓。上了二樓,看到有一本商務印書館的大學叢書,便一個人看了起來,邊看邊思考。
十五歲,正是多夢的年齡,但是跟著流亡學校,一路輾轉的李政道,即便對將來有過各種美好的設想,也絕對沒有料到,這本書,會給他日後的命運帶來重大的轉機。
他懂得了什麼是牛頓定律,並且懂得了自己的思考和掌握,這讓他很快發掘了自己的能力。
當他把這一發現告訴老師時,卻被別人誤認為瘧疾發作。
原來,那時的李政道身體虛弱,經常生病,最主要的是瘧疾,並且是惡性的瘧疾,所以每兩個星期,要高燒一次,身體發抖一天到兩天。當他的少年感悟不被別人理解時,別人只好嘲笑他在發燒説胡話。
李振道苦悶至極。
在這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的地方,少年李政道不顧旁人的齒笑,一邊與病魔抗爭,一邊探索著宇宙的奧秘,尋找著人生的意義。
贛州臨時中學,收留了一批像他一樣因病暫時無法繼續西遷的學生,因為師資緊張,校方指派李政道為代課老師。為此,他暫時在贛州停留下來。那年他剛滿16歲。
而此時,他的哥哥李崇道,卻到了桂林。
廣西桂林,是抗戰時期又一個文化名城,與弟弟李政道分手後,李崇道來到這裡,準備報考大學。當時李崇道的成績一直不錯,號稱“光榮學生”,除了國文,其他功課都是A,然而這位在上海長大,不知耕耘為何物的理工高材生,卻陰差陽錯地報了個農學院。而他報考農學院的目的也很單純,就是錢用完了,剛好,廣西大學農學院招考公費生,為了吃飯就考了。
在戰爭帶來的殘酷現實中,命運之舟,被狂風裹挾著前進,至於走向何方,誰也顧不上去想,更無法預測。
因為考試,所以要省錢買參考書,有時候一天吃一頓,有時候兩天吃一頓。一天,買書的時候,突然頭一暈,眼前完全黑了,最後是店員把他扶上車,車夫把他拉回了旅館。
一身武功的年輕人,就這樣被饑餓和病痛擊倒。身無分文的李崇道,只能以茶代藥,最終拖著一雙沉重的腳,走進考場。剛剛考完交了試卷,人就跌在講臺前面了。
這年春天,李崇道被廣西大學錄取。
當年廣西大學,在桂林郊外的燕山村。為了躲避日機的轟炸,師生們經常在岩洞裏上課。與李崇道差不多同時進廣西大學的盧鶴紱,這樣寫道:“頭上飛機轟炸,腳下蛇蟲橫行”。這位年輕教師,半年前,攜新婚妻子從美國回來。同事們經常和他説笑,説他們是從天堂掉到地下。
酷愛京戲的盧鶴紱,在美國讀的是核物理專業,他的博士論文被定為絕密資料。當他所在的課題組,向諾貝爾獎衝刺時,盧鶴紱毅然離開了美國。在給父母的信中,他寫道“我要與國民共患難,報效祖國”。
李崇道説:“這批老師都很好,尤其是廣西大學農業試驗場教職員工,因為打仗,很多學校也往內地跑,所以浙大農學院很多的好老師都被廣西大學請去了,我也很有福氣。”
何康這年也考入廣西大學。
何康所住的那個宿舍裏面有十幾、二十個同學,大部分都是下江人,也就是從上海、南京等各地方到廣西來讀書的青年學生。他和李崇道是上下鋪,那時候點的是桐油燈,吃的是糙米飯,但是大家那個時候讀書很用功。李崇道當時還獲得了畜牧獸醫係獎學金。
30年後,何康與李崇道,分別擔任了海峽兩岸的農業部長,歷史竟有這樣的巧合。
何康記憶中的李崇道是運動健將,而他自己則是文弱書生。畜牧獸醫係經常要殺牛、宰羊,李崇道力氣大,把牛給摁下去,操刀便是他的事,膽子也大,人又比較爽快,所以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一把手。
燭光下,他們又迎來一個春天的夜晚。
乳鴿變成了禿鷹一樣的,那時候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真正的男子漢站起來了。李崇道説:“假如我沒有到內地去,可能在上海溫室里長大,就不是我現在的李崇道了,完全不一樣的。這不是錢可以買得到的。”
分隔40多年後的1985年,老同學相聚港島。李崇道很激動,一見面大家互相擁抱,並不因為時間和空間得阻隔而感到生疏。他們想起當年在非常困難的環境下,吃著糙米飯,用著桐油燈的日子,那些時光仿佛歷歷在目,揮散不去。
責編: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