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天過去了,盧作孚獨自一人在碼頭巡視了很久。堆積如山的9萬噸器材和3萬人員已趕在枯水期前撤退一空。戰時運輸最緊張的一幕——宜昌大撤退落下了帷幕。
世界著名的敦刻爾克大撤退是依靠一個國家的力量,由一個軍事部門指揮完成;宜昌大撤退則完全依靠的是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這樣的撤退在中外戰爭史上僅此一例。宜昌大撤退後,日本軍界一片譁然,認為:若當時集中主力攻打宜昌,一定能置中國的民族工業於死地。
人們習慣把進入四川的那段長江叫川江。這段航道在巫山與大巴山夾擊下陡然變窄,穿過三峽急流,便是西南重鎮重慶。
可是就是這個三峽急流極其難走。那天,7架日本飛機在三斗坪的青石洞處轟炸“民俗”輪。此為航道最窄處,根本無法躲避,“民俗”輪被炸彈擊中,船上人等紛紛逃離。其中一電報員抱着電報機不願離開,仍繼續發報。失去動力的船隻,隨時可能觸礁沉沒,水手長龍雲海,執意代替船長領航。一大副和船長為讓對方離開爭執不下,皆以身殉職。繼“民俗”輪後,民生公司又有8艘船被炸。日軍試圖割斷這條內遷大動脈。
這天,運送國寶的貨輪也險遭厄運:那船工不是當地船工,對此水路不太熟悉,船一下被急流衝得撞上了石壁上的大佛,返回又撞在一塊大石頭上,船成90度翻立起來,船上的人忙把東西搬到石頭上呼救。還好,只丟了一雙襪子,大家都把命揀回來了。
在日機的轟炸下,長江頑強地搏動着。而在助船運輸的縴夫隊伍裏,走着一群眉青目秀的年輕人——他們是從南京撤出來的戲曲專科學校的學生。
那時不大下雨,江水少而流急,船上游難行,就要拉縴。時任南京藝專教導處主任的年輕曹禺,和南京藝專的一批師生,在余上源校長的帶領下,坐三條大木船進了川。面容姣美的凌琯如,學的是戲劇表演藝術,18歲的她,在充滿野性的川江號子聲中,感悟着生命的張力。她也想加入到拉縴的行列中,大家都説她拉不動不讓她拉。曹禺老師積極道:我來拉,我力氣大。在崖石上,和縴夫一道匍匐而行的曹禺,剛發表完與《雷雨》齊名的話劇《日出》。拉縴時,曹禺用力地幾乎伏在地面上,還給大家喊口號:小夥子們不怕苦啊,加油幹哪使勁拉啊!其實,有的學生比他的年紀還大。他當時穿一身長棉襖,敲着大鑼招呼着師生們下船、集中、開飯,説是鳴鑼開道。
在戰爭的烽火中,秦必韜的父母、外婆和舅舅離開湖北老家,匯進了西遷的人流。現66歲的世界不動産聯盟台灣分會秘書長秦必韜説:那時媽媽懷着我,隨着外婆坐在一條小船裏逆流而上,舅舅、父親他們在岸上幫忙拉縴。沒提防縴繩碰到舵上,小船一下翻了。不會游泳的媽媽,頓時眼前一片漆黑失去了知覺。江水裹着母親和她未出生的孩子,向下游漂去,所幸時值長江枯水期,當一路尋來的親人發現擱淺在石灘上的母親時,她已接近臨産,此時秦必韜就誕生了。
一位正在中國採訪的西方記者,被洶湧的移民潮所震撼,他寫道:中國在移動,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大的集體移民。大批衣衫襤褸的人們,通過山路、水路向西移動,這景像是游牧時代以後絕無僅有的。原美國紐約州立大學教授,現85歲的唐德剛回憶:我跟隨他們跑的那條路,正是太平天國的石達開走的路。而且那大山上只有這麼一條路。當年,16歲的唐德剛與同學結伴而行,離開安徽老家,翻越大別山,經湖北宜昌,由恩施入川。漫漫蜀道,崎嶇難行,唐德剛每天都看到因飢餓、疾病而倒下的同路人。那條小路每到夏天瘟疫橫行,路人都死了一半,他親眼看到有一家六口人死後卻有七具屍體,原來有個路人投宿其中。一代國學大師南懷瑾説:他在重慶報紙上看到:一個母親帶着兩個孩子逃難去重慶,路上母親生病,怕耽誤孩子趕路,後設法自殺身亡,臨死前還囑咐孩子:快走,不要管我。兩個孩子只好就地把母親掩埋,繼續趕路。南懷瑾先生每每談起此事,即情難自禁地流下眼淚:那是一個讓人無法釋懷的歲月。
唐德剛在逃難途中,他和同伴到了一座既涼快又沒蚊子的公路橋上,後來來了一批十歲左右的女同學,十四五的他們即慈悲心大發充好漢地把好地方讓給了這些女同學了。一群少男少女,就這樣相遇在荒山野渡。西去路上,無論是多雨的季節,還是飄雪的日子,人們都在相互支撐。友情和親情,撫慰着一顆顆漂泊的心靈。然而,正是一段患難中的友情,卻造成80多歲的唐德剛一生都揮之不去的陰影。
這天夜裏,他被一陣奇異的聲音驚醒。原來是天降大雨,山洪暴發,只聽一陣“啊啊啊啊”的呼聲,短短幾分鐘,山洪把附近沖刷得乾乾淨淨。翌日早,他們怎麼也找不到她們了,連一件衣服、襪子的蹤影都不見。那時候死了多少人多少學生,皆無法統計,人死了就挖個坑埋掉。可這些屍骨無存的女孩連姓名都不曾留下。此後,許多與唐德剛一同出來的安徽同鄉,也先後倒在西遷的路上。
一場冬雪染白了遠近的山林,裝載着7000多箱國寶的車隊,在800里秦川上蜿蜒西行。為避開日機轟炸,他們過黃河、入潼關,翻越高高的太白山。當時一路艱險,路不是太寬,兩輛車在山崖上錯車時,外面那輛車的後輪有時懸在外面。有的地方路面凹進山壁,山崖就在車頂上。隊伍裏,17歲的梁匡忠是經熟人介紹,正式加入押運工作的新人。他整天跟着車子東躲西藏,怕天機洩露,還不能隨便説笑。儘管如此,在翻越秦嶺時,還是被山賊盯上了。
由於車隊押運有機槍,山賊們幾次躍躍欲試而未能得手。一路曆盡艱辛驚險,1939年7月中旬,裝載着7000箱文物的車隊,終於到達了四川中部,風景宜人的峨眉山腳下。
責編: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