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余學斌，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區人民檢察院檢察長

　　主持人：王筱磊

　　編導：劉昊天

　　1998年3月15日，槍聲打破了午後的平靜，在福建省邵武市的某條公路上，兩股黑社會分子發生了火並。吳定勝，綽號“187”，當地臭名昭著的黑社會頭子，也是這場械鬥的主使者。公路竟然變成了黑社會火並的戰場，警察聞訊趕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名重傷的黑社會分子，而黑社會頭子吳定勝和其同夥已經逃之夭夭。

　　但是，就是這樣一起聚眾械鬥、非法持槍，導致一人重傷，兩人輕傷，嚴重觸犯刑律的案件，當事人卻沒有受到任何法律制裁。黑社會頭子吳定勝指使同夥潛逃外地，而自己卻放心大膽地留了下來。

　　記者：當時這個兇手，在四年的時間裏面逍遙法外？

　　余：由於當時邵武的公安局的局長叫林岩平，就跟這個帶黑社會性質這個頭子，跟他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在發生這個事件之前，從1997年開始，這個“187”在邵武開了很多賭場，開賭場的過程中，他就跟這個公安局長保持密切的聯絡，平時過年就是中華煙，茅臺酒，還有高檔的茶葉等等，還有送去紅包，經常在家裏邊幾個人一起聚會，作為一種勾結起來一種比較好的這種關係。

　　所以發生了這起事件以後，這個局長就為“187”，這個黑社會整夥犯罪團夥庇護他，取保候審完以後，將近到了最後“打黑除傘”行動，把這夥人抓起來之前是將近四年的時間，沒有受到法律的追究。

　　記者：根本沒有處理？

　　余：根本沒有處理。按法律規定取保候審最長時間就是12個月，到了12個月以後，就撤銷取保候審，整個案件就從刑事訴訟程序裏面去掉，消失掉。

　　余學斌，1964年出生，歷任福建省浦城縣反貪局長、副檢察長，南平市反貪局長、大要案偵察指揮中心主任，現任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區人民檢察院檢察長。2005年被最高人民檢察院授予“全國十佳反貪局長”的稱號。

　　“315”案件發生四年之後，2001年至2003年，全國部署“打黑除傘”專項行動，重點打擊帶黑社會組織犯罪，查處涉黑案件的保護傘。2002年四月，福建省最高檢察院接到群眾對“315”案件的舉報，立刻指示南平市檢察院查辦此案，余學斌則受命主持偵察。

　　記者：當時這個案子發了之後，在老百姓的心目當中影響也很不好？

　　余：對，其實在老百姓中是公開的秘密，不僅僅是這麼一起槍擊案件，更主要的是“187”這個帶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整個犯罪團夥，在邵武是長達四年，從1997年一直到案發，長達這麼多年的時間裏邊，他們在邵武開設了非常多賭場，還有進行其它一些非法拘禁，其它的一些故意傷害他人的一系列的犯罪，老百姓對這夥人本身就敢怒不敢言，平時因為沒有部署專項活動，公安局局長跟他關係又比較好，所以就沒有，老百姓也沒有去舉報這個事。

　　記者：那麼這個公安局長在當地老百姓的心目當中，這個形象可能就高大不起來？

　　余：平時老百姓總覺得你公安機關對這夥人怎麼不敢動他，或者有時候出了事情，比如説賭場被抄了以後，也就一罰了之，都沒有做犯罪處理。

　　記者：所以這個事情，在當地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治安案件這麼簡單了？

　　余：對。

　　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余學斌剛剛上任南平市反貪局局長，這是他從事檢察工作以來遇到的第一宗涉及黑社會性質的犯罪案件，而偵察的對象竟然是一名公安局長。

　　記者：這時候辦這個案子有什麼壓力嗎？

　　余：當時有一點顧慮，因為總覺得這種跟黑社會組織相交織的一些案件，我們檢察機關第一次面臨這麼嚴峻的挑戰，當時我又跟分管的領導報告過，我説這個案子線索群眾舉報是否屬實，我們查的效果怎麼樣，可能我們要進行研究一下，當時我們分管的副檢察長，就是郭牧春副檢察長，態度很堅決，他説這個案件一定要查。

　　記者：給了你很多信心？

　　余：給我信心，我説你分管領導都有這麼大的決心，南平市委，福建省檢察院又這麼重視，所以這個案件你説像我們南平市反貪局也好，我作為反貪局長也好，絕對要查個水落石出。

　　記者：你接下來定了什麼樣的策略，一步一步去攻克它？

　　余：我們把這個帶黑社會性質的這個團夥的頭目“187”，通過福建省檢察院協調，把這個頭目原來關在南平的，給他轉移到福州去，在福建省檢察院反貪局的副局長直接的指揮下，秘密地放到那邊突破。

　　結果通過半個多月的突破，他就交代了送給邵武市公安局局長錢物，包括勞力士手錶等等，大概有十多萬塊錢價值的東西。

　　這個證據一拿到，我們就感覺心裏面非常有底了，不僅你有瀆職問題，這邊這個黑社會頭子又直接交代了你這麼多的一些經濟上的問題。

　　記者：你們撩開了神秘的面紗一角？

　　余：對。

　　記者：結果發現裏邊有很大的問題？

　　余：對。

　　記者：已經掌握了這麼多確鑿的證據，為什麼不進行傳喚或者直接抓捕他們，其它還有顧慮嗎？

　　余：作為檢察機關查辦案件，也不是專門憑一方交代，應該還要做一些相關的一些分析判斷，做其它一些證據的補充。比如説吳定勝交代送給林岩平一台勞力士手錶，這臺手錶是在福州東百那裏買的。

　　因為勞力士手錶這種貴重的物品，他買了就像我們辦身份證一樣，都有底。我們就按他交代的，到了福州東百賣勞力士手錶的貨櫃裏邊，提取了他當時原始的購買勞力士手錶的一些單據，這就很可信，這種書證是不説話的證據。

　　勞力士手錶，光勞力士手錶就3萬多塊錢，就足以定他的罪。所以我們獲取這些關鍵的證據以後，我們才制定了一個詳細的下一步的行動的方案。

　　秘密偵察兩個多月之後，南平市檢察院掌握了大量確鑿的物證與人證，決定對涉嫌瀆職和受賄的原邵武市公安局長林岩平實行抓捕。這是一次非常的行動，針對犯罪嫌疑人特殊的身份，余學斌和他的同事們制定了週密的誘捕計劃。

　　記者：抓捕這個事情是發生在2002年的7月份？

　　余：對，2002年的7月份，我記得很清楚就是7月22號。

　　記者：我聽説當時你們採取行動的時候，大概出動了七八輛警車，有40多名幹警？

　　余：對，當時我們去了──包括福建省檢察院的那臺車──大概可能有八九輛，省院還去了一台車，專門去了一個反貪局的副局長。我們去了這麼多臺車，主要是考慮到同步要採取一些措施，因為人抓捕了以後，要同步採取搜查，同步要訊問。

　　參與誘捕的檢察官站在車燈閃爍的警車前講述如何誘捕原邵武市公安局長：由邵武市政法委書記出面找嫌疑人談話，並實施抓捕。

　　記者：因為這個人他做了很多年的公安局局長，所以我相信他是具有一定的反偵察能力？

　　余：沒錯。

　　記者：那麼在這個審訊過程當中，不會是非常順利的？

　　余：對。所以我們當時面對這種對象，從全市各個基層檢察機關，抽調了最強的預審能手，組織了大概七八個人，都是每個基層院可能辦案最精的，從順昌、浦城等地檢察院裏邊辦案的一些骨幹，把他抽上來，組成一個專門的偵察隊伍。

　　因為我們當時也考慮到，這個公安局長他個頭也很大，所以我們在選這些預審對象的時候，都選相對塊頭比較大的。因為從預審的角度來講總是要有一種勢均力敵這種感覺，所以當時選了比較精的一支隊伍。

　　預審林岩平的幾位檢察官在預審室講述：林岩平如何一直一言不發。

　　記者：對這個林岩平的審訊持續了多長時間？

　　余：大概持續了一個多禮拜。

　　記者：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裏，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余：我一直都睡不好，因為我在第一線直接指揮這個事情，領導交代我在第一線負責這個案件，那我基本上是每天晚上上半夜，下半夜我都要過問一下案情，調整一些偵察方案，預審方案。

　　而且還要讓犯罪嫌疑人本人，保證他休息好，不能搞車輪戰，不能搞刑訊逼供，不能出任何問題。檢察機關現在辦案非常規範，也非常嚴謹，非常人性化。所以這方面我們顧得就比較多。

　　記者：這樣的一種人性化辦案的理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形成的？

　　余：從我有第一次接觸瀆職犯罪案件開始，我整個辦案的觀點就是，確實是人是有弱點的，通過找到他的弱點，是可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任何犯罪嫌疑人，你如果採取一種不尊重他的辦法，採取粗暴的辦法，也許簡單地可以出一點簡單的成果，但真正沒有用，今天跟你講了，他明天就可以翻供，不利於案件的訴訟。

　　記者：但是對大多數的老百姓來講，這種貪官污吏大家都恨得咬牙切齒，你用這種方法對待他，老百姓會理解嗎？

　　余：我看問題不在於用什麼方法對付他，關鍵是能不能達到懲治他的效果。你如果説表面上我們採取很嚴厲的辦法去審訊他，或者説去突破案件，最終如果案件沒有達到效果，犯罪分子沒有達到被懲罰的效果，老百姓也是不答應的。

　　記者：但是你一直都沒有要得到你想要的那個結果？一直在僵持。

　　余：對，一直在僵持。

　　針對這個特殊的嫌疑人，余學斌帶領反貪局的同事們制定了週詳的預審方案。終於，當檢察官出示了一個不尋常的物證，這位前公安局長終於不再沉默。

　　預審林岩平的突破口，從一個“特種行業檢查證”牽連出了他的妻子，所以半夜三點林開始交代。余學斌當時得知後非常高興。根據林岩平的口供，余學斌當機立斷，立刻連夜追繳贓款。

　　余：整個那天晚上通宵達旦，我們走了4個縣，從順昌，邵武，建陽，南平繞了一圈，那天晚上起獲贓款就100多萬，所有的犯罪贓款都追繳到。

　　余：也正因為這個案件，查獲了還有其它一些公安幹警，其它相關人員，我們立了八個案件，涉案金額大概160多萬。

　　記者：當得知這些線索的時候，那時候是什麼心情？

　　余：那時候很喜悅，就是説我們這個案件是辦紮實了，不僅犯罪他本人有交代，而且他交代的贓款去向全部追繳到，俗話説，捉賊捉臟，贓款拿到，作為辦我們這行的案件來講，是最穩妥的。

　　記者：這樣的話，你到南平市做反貪局局長，第一個大案件就是非常漂亮把它完成了？

　　余：這個案件我是特別體會很深的。我們整個南平市檢察機關這種辦案非常團結，非常精誠，非常敬業，大家的這種無私奉獻，我自己都為之感動。

　　記者：你這時候可以松一口氣了？

　　余：對，終於松了一口氣。

　　記者：這是你追求的最喜悅的一刻？

　　余：做一個偵察一線的指揮員，我們的付出得到了一種回報，作為偵察指揮有一種指揮藝術的美感在這裡邊。這種喜悅可能是只有自己才能體會得到。

　　記者：把它上升到了一個哲學高度？

　　余：是，整個工作因為在這麼一個艱苦的條件下，案件辦下來了，突破了，那個是很令人欣慰的一件事。

　　余：如果説比喻嘛，我説案件突破的一剎那，就像踢足球入門的這一下。平時踢起來，有的時候雖然也有些情節比較精彩，但大量時間可能都很枯燥，很乏味，但當案件突破完以後，案件拿下來以後，那一下就像球進門一樣，給人的感覺是非常好的。

　　經過法庭審理，原邵武市公安局長林岩平瀆職與受賄罪名成立，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

　　十五年來，余學斌一直戰鬥在反貪第一線，經手了大大小小的貪污賄賂案件一百多起。2005年2月，他光榮地被最高人民檢察院授予“全國十佳反貪局長”的稱號。

　　記者：您應該説見了100多個大大小小貪官，你覺得他們這些人有沒有什麼共性？

　　余：他們的共性都是因為國家工作人員，因為他們手裏都掌握一定的權力，共性就是錢權交易，這個是共性。

　　記者：他們是一開始掌握了這個權力，馬上就想去用權力交換金錢嗎，都是這樣嗎？

　　余：就是我們查辦的案件當中，實際上貪官也不是像我們想象的那麼貪婪，他們也都是在不經意當中，確確實實通過一種潛移默化，慢慢地走上犯罪道路。

　　余：我舉這麼一個例子。就是有科學家做過試驗，在一鍋涼水當中，放下一隻青蛙，如果在這個涼水當中慢慢煮，這個青蛙弄不好就煮在這鍋涼水裏邊跳不起來了。如果説一鍋熱水把青蛙放下去，青蛙一碰到這個熱水以後，馬上跳出來就得到新生了。

　　就像一個哪怕再貪婪的貪官，你一傢伙給他十萬，二十萬，他不會就要，如果今天給他一點，明天給他一點，慢慢地這種潛移默化當中，他突然回過頭來，怎麼拿了這麼多？很多我們辦的一些案件也是這樣，最後算了總帳，今天三千、五千交代起來，突然間怎麼總額算起來就幾十萬，百把萬上去了。你如果突然間給個一百萬，我想他不一定會要。

　　記者：作為一個反貪局長，怎麼樣來建議大家，如何離這種潛移默化遠一些呢？

　　余：我想跟他們説的就是：“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記者：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採訪，謝謝。

責編：西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