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鋼鐵産業，人們首先想起的就是我國遙遙領先於全球的龐大産量，實際上，鋼鐵産業涵蓋生産、流通、下游加工諸多環節。就拿江蘇無錫來説，那裏上個世紀90年代初，就建起了中國第一家綜合性的不銹鋼交易市場，不銹鋼年交易額曾超1500億元，流通量佔全國三分之一。眼下，全國的鋼鐵産能過剩、銷售下滑嚴重，那裏情況又如何呢？《經濟半小時》記者走進江蘇無錫展開調查。

　　一、鋼貿市場紅火一年後人去樓空　資金鏈斷裂導致市場極度萎靡

　　無錫市城南路緊鄰京杭大運河，交通便利，是無錫最重要的鋼材市場中心區域之一。然而，記者卻在這裡發現，現在情景已今非昔比，遠非以前那般熱鬧。

　　這裡的萬仕達鋼材市場，一年前那裏還熱鬧非凡，入住了幾百家鋼鐵貿易公司，而現在記者發現，那裏幾乎所有的鋼鐵貿易公司都已經關門停業，甚至“萬事達歡迎你”這樣的標識牌掉了兩個字都無人問津。記者看到原本作為推車位的一塊區域現在荒草都長了一人多高。這種淒涼的景象，讓人很難想象，原本紅火的鋼鐵市場，在這一年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淒涼的景象還遠不止這些，記者看到一座四層高的樓房，現在已經沒有人居住，只剩下一些老舊廣告牌，在風中搖蕩。還有市場裏唯一的取款機，已經破舊不堪，密碼輸入器上，也有一層厚厚的塵土，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過了。

　　記者在那個市場裏查看的時候，注意到有一處門是開著的，這也是記者在市場轉了半個多小時遇到的唯一開門營業的地方。？

　　記者進門後了解到，這是一個雜貨舖。老闆告訴記者，鋼材市場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他之前一直在這個鋼材市場裏賣煙酒，零食，當初人很多，且只有他一家雜貨舖，所以生意非常不錯。不過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從去年開始一切都改變了。他告訴記者，從去年開始許多門面就陸陸續續的關了，到今年1月份就沒有什麼人了。

　　公開資料顯示，萬仕達鋼材市場是無錫城南路一帶著名鋼材市場之一，市場總投資1.3億元，佔地200余畝。擁有專業鋼材貨場三萬多平方米，可容納鋼貿企業600多家，2011年前後當時鋼貿企業入駐率達到96%。而現在這個市場已經沒有人了，雜貨舖的生意也受到了很大影響。老闆説，之前最紅火的時候全都是人，半夜還有一千多人在那裏辦公、走動。而現在，鋼材市場裏沒有了人，也意味著他這個雜貨舖即將關門。他説，現在都沒人了，房租租不起，電費也交不起，空調都不敢用了。

　　而位於無錫江陰市的青陽鋼材市場，也面臨著類似的局面。一位鋼材貿易商説，之前很繁華，現在人少了，生意不好做。

　　記者了解到，無錫市青陽鋼材現貨交易市場2003年8月成立，佔地面積300畝，建築面積5萬多平方米，最多的時候有商鋪600多間，貨場14個，室內倉庫2座，大型停車場一萬平方米，總投資1.8億元，常住業戶約5000人。現在這個市場雖然還開著，但是幾乎沒有一個採購商。在這個市場裏面，記者轉了一圈，發現開著門的公司也只有十幾家。貿易商説，很多人見做生意賺不到錢，就紛紛關門了。現在他們的日子非常難過。其實記者從貨場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堆積的各種鋼材繡跡很明顯，記者看了一下那些鋼材，出廠日期是2013年4月28日。？

　　記者算了一下，4月28日到今天，那批鋼材積壓了近4個月，而價格也從原來的3460元每噸降到了3300元每噸，下降了160多元，也就是説，這家貿易商在這批鋼材上，每噸就賠了約5%。

　　這位貿易商告訴記者，他能賺一點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他在堅持的同時，也在尋找合適的時機，如果有好的行業，就往好的行業轉，沒有好的就慢慢過渡。有可能過不了多久，在這個市場裏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無錫市鋼鐵行業的業內人士透露，整個無錫市原來大小的鋼材貿易市場100多個，而在這一年的時間裏，關閉的市場超過60%。那麼，造成這種劇烈波動的原因是什麼呢？這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當時誰拿到鋼廠的貨單，誰就能賺錢，幾乎是供不應求，大家都搶貨，做鋼廠的代理商，因為拿到代理權就能掙錢。特別是在2009年左右，銀行甚至主動追著鋼貿商發放貸款，因為銀行信任他們，覺得錢放出去能收得回來。那時候，鋼貿商手裏有500萬資金，銀行就敢給2000萬，鋼貿商肯貸款都等於是在幫銀行的忙。

　　但如今，風雲突變，整個行業的盈利空間被急劇壓縮。業內人士告訴記者，這些貿易商投進去的錢，産生不了效益，但銀行的利息還要照還。沒辦法，只能去借高利貸，把高利貸借來錢拿去還銀行。但因為賺不到錢，所以形成一種惡性循環，這種情況很常見。

　　上海鋼聯的首席分析師賈良群告訴記者，除了資金的因素之外，導致無錫鋼材貿易市場倒閉潮的另一個因素是國內鋼鐵行業的産業過剩。來自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的數據顯示：上半年全國生鐵、粗鋼和鋼材産量分別為35754萬噸、38987萬噸和51696萬噸，同比分別增長5.7%、7.4%和10.2%，增速比上半年同期分別提高2.8、5.6和4.1個百分點。賈良群説，2008年總共生産了不到5億噸的鋼鐵，今年恐怕已經達到七億噸。

　　賈良群告訴記者，根據業內人士分析，實際上中國的鋼鐵總産量可能比中鋼協公佈的還要高，而江蘇的鋼鐵總産量已經逼近河北，更是全面領先華東地區。現在的利潤率已經壓縮為只有幾十塊錢，鋼材還在虧損，沒有可能再憑空分割出來一個産業，去分享這塊利潤。

　　二、鋼鐵産業鏈遭遇寒冬　大中型鋼企虧損面超40%

　　在2009年左右，無錫不銹鋼交易最紅火的時候，那裏的市場曾經雄心勃勃地要規劃三個超千億，也就是現貨交易超千億，電子交易超千億，電子商務超千億。如今，一切都成了鏡花水月。然而記者調查發現，即使鋼材交易已經如此蕭條，鋼鐵産業也不算是到了最艱難的時候。

　　楊鵬是無錫市的一名鋼材貿易商，最近他遇到了一件事，是他從事鋼材貿易十幾年來從沒經歷過的事。他説，自從他開始做鋼廠的代理以來，竟然出現全額發貨的情況，之前是從來沒有過的。

　　記者了解到，所謂全額發貨，就是指鋼材貿易商定多少噸的貨，鋼廠就能發出多少噸的貨。但通常，鋼廠不會全額發貨，以楊鵬來説，他向鋼廠訂貨，一般訂5000噸的話，鋼廠只會發2500噸左右。為了證實自己説的話，他拿出了近三年來訂貨以及發貨的單據。他指著這些單據對記者説，在2011年的時候，總訂貨量是四萬八千噸，實際給他發貨兩萬五千多噸，折扣為5.36折；2012年他的總訂貨量是六萬噸，鋼廠給他發貨三萬八千多噸，折扣是6.44折扣。而今年訂貨量還是六萬噸，上半年已經給他發了兩萬五千多噸，折扣是8.18折，甚至在6月份的時候，實現了全額發貨。

　　楊鵬告訴記者，這也反映出目前鋼廠日子更不好過，以前貿易商多的時候都是搶貨，還要走關係才能訂到貨物，並且鋼材發給他們的貨，通常關係再好也只能給到總訂貨額的5成。兩年前，甚至出現過打兩折、三折的情況。

　　現在鋼廠發給他們的貨越來越多，那麼是否意味著在這一輪大浪淘沙中楊鵬堅持到現在，終於等來了好日子呢？楊鵬對此持否認態度，他説過剩只會造成價格持續下跌，在持續下跌的過程中只能虧本經營。以前在價格呈現上升趨勢的情況下，什麼點位買進來都可以賺，但是在一路下跌的情況下，什麼點位買進來都是虧，並且庫存越多，虧損越大。

　　楊鵬告訴記者，他現在做了幾個鋼廠的代理，很多常年的合同必須要完成，即使不掙錢，甚至出現價格倒挂的現象，他也只能堅持著。楊鵬帶記者來到庫房，指著那些存貨告訴記者，這些都是社會庫存，社會庫存增加就意味著鋼廠産能增加，社會的需求就會減少。其實這一次産能過剩直接造成了社會庫存的增加。

　　鋼貿商們告訴記者，目前鋼材市場的這種局面，使得他們這些貿易商的交易形式，也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一名叫王強的鋼貿商説，以前有一些中小貿易商經常囤貨，而現在都不敢囤了。因為把貨囤在庫裏，不一定都能賣掉。即使等到有人要的時候，可能一噸又虧了幾百塊錢了。

　　為了盡可能減少虧損，鋼貿商們現在採取的方法就是盡可能的少做，因為做的越多，虧的越多。王強説，現在只能熬，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不知道怎麼解決這個困境。目前只能保持實力，儘量少做，控制支出的費用，慢慢地熬過這個“寒冬”。

　　和楊鵬、王強他們一樣，現在鋼鐵産業鏈都迎來了寒冬。中鋼協數據顯示，上半年全行業粗鋼産量3.9億噸，比去年同期增長7.4%。據此測算全年粗鋼産量將達到7.86億噸。行業虧損面日益擴大。今年上半年納入鋼協統計的大中型鋼鐵企業中，累計虧損企業35家，虧損面高達40.7%，虧損排名前10家企業累計虧損91.25億元。上半年鋼鐵行業銷售利潤率僅為0.13%，遠遠低於全國規模以上工業企業平均銷售利潤率5.4%這一水平。貿易商度日如年，生産企業利潤巨降甚至虧損，對於下游的鋼構企業，也同樣如此。

　　鎮江市鋼構企業負責人楊清堅帶記者來到他們的材料倉庫。他告訴記者，由於資金緊張，加上市場業務量不穩定，所以現在基本零庫存。不僅如此，江蘇的鋼構企業至少有一半已經停工或者倒閉。而工廠一旦停工，復工就很難了，因為重新組織人員還需要一段時間。

　　楊清堅告訴記者，他們的工廠還在正常運轉，但是工廠的利潤率已經下降得非常厲害，從原來的百分之三四十，已經下降到現在的百分之三四，下降了近9成。

　　此外，讓他們感到慶倖的是，幾年前，他們企業調轉方向，開始與國字頭的公司合作，比如與國有的石油化工企業簽定合作方向。通過這種方式才讓他們在這個寒冬，沒那麼冷。如果沒有獲救的話，他們現在也會面臨停廠的問題。

　　三、鋼鐵畸形的金融屬性成為鋼鐵産能過剩的隱秘推手

　　對於楊鵬、楊清堅來説，鋼鐵業的冬天還有多漫長，他們根本無法預知。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如何想辦法度過這個行業的冬天。根據7月底中國鋼鐵工業協會發佈的數據，鋼鐵過剩産能的消化可能需要5到10年。可以説，生産、流通、下游加工鋼鐵産業鏈每個鏈條都舉步維艱。那麼，在這樣蕭條的情況下，鋼鐵産業鏈上的企業，該如何應對呢？

　　在無錫採訪期間，記者曾經多次聯絡當地政府，卻沒有任何部門願意接受採訪。那麼當地鋼鐵生産狀況到底如何呢？公開數據顯示，當地是無縫鋼管生産加工集中區，2012年無錫無縫鋼管80家大中型鋼鐵企業實現盈利為負19.8億元，銷售利潤率為負0.7%，80家企業中38家虧損，虧損面達46.8%。而江蘇省經信委的數據顯示：江蘇的鋼鐵行業産能利用率在62%-68%之間，遠低於80%左右的合理産能利用率。業內人士強調，江蘇的粗鋼産量也是在這幾年間迅速上升，現在已經逼近我國第一大鋼鐵省——河北。

　　上海鋼聯電子商務股份有限公司首席分析師賈良群告訴記者，中國粗鋼的産能已經達到9.5億以上，實際上已經超過了統計的數據。按照他們以前的調查，今年年底中國的粗鋼産能，應該是在10.2億噸以上。上半年的鋼産量已經佔到全世界的51%或者52%，這意味著産能也佔到了全世界的一半以上。

　　中鋼協統計顯示，2012年底國內鋼鐵實際綜合産能約9.76億噸，按統計，粗鋼産量7.31億噸，産能利用率74.9%。一位業內人士則向記者估算，綜合未納入統計的，國內鋼鐵産能實際已超過10億噸。令人更為擔憂的是，今年年底還將有2000多萬噸的粗鋼産能投産。

　　雖然産能的迅速增長，也致使不少企業陷入危機之中。但是鋼鐵企業在面臨這輪危機的時候，又不敢輕易停下自己的高爐。賈良群説，1080立方米的鋼爐停一次再開一次，就意味著已經花費了兩千萬，對於企業來説根本停不起。

　　産能過剩已經成為鋼鐵行業的生死坎，但據業內人士分析，由於江蘇的鋼鐵行業集中度低，誰都不願意第一個倒下，所以很多企業還在堅持生産。此外，當地的政府也不願意看到鋼廠停工。賈良群説，如果政府讓它們停工，就會對當地的經濟增長産生影響。除此之外，一旦停下來，還要考慮從業人員如何安置的問題。鋼鐵作為一個産業鏈比較長的行業，對當地GDP和稅收的貢獻是非常巨大的，所以説在各地都是香餑餑，誰都不願意把他丟掉。

　　除了地方政府的支持之外，造成鋼鐵産能過剩的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我國，相當一段時間內，鋼鐵已成為融資工具，因為它可以作為抵押物，向銀行申請貸款。一些想從銀行貸款而貸不到的公司，就可以先預購鋼材，然後再從銀行貸款。這也使得一部分鋼鐵，成為資本市場上投融資的價碼。

　　很多鋼廠把庫存放在那裏給銀行看，只有這樣才能夠爭取更多的融資。企業拿著資金去從事其它的經營，比如放高利貸、炒房、炒期貨等，從而賺取更多的錢。

　　顯然這種方式更加有利可圖，所以大家便追逐利益。當追逐利益形成時，鋼廠就出現産能過剩了。但問題是，雖然鋼鐵過剩，但銷路依舊很好，而事實上已經畸形了。

　　施文進告訴記者，即使那些人不拿這些錢從事其他經營，僅僅是從銀行貸款過來，也能夠使錢生錢。

　　鋼材特有的金融屬性，使得鋼廠無論生産出多少鋼材，都能夠賣的出去，這也導致了産能過剩的局面更為嚴峻。施文進的説法是否成立呢，採訪中，記者接觸了江蘇多家鋼鐵生産企業，不過所有的鋼鐵生産企業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採訪。業內人士説，拒絕採訪其實完全能夠理解。因為鋼企的鋼鐵是由代理商預付定金來進行銷售的，一旦停工，銀行對鋼企的基建、項目貸款等就要收回，原料供應商托盤資金要收回，貿易商還要收回他的保證金。所以小鋼廠不撐就是死，撐還有可能活，只能苦撐。

　　賈良群説，在這個時候，地方的鋼鐵企業和地方政府走在了一塊，但即使是這樣也對抗不了大勢。因為財政有再多的錢，銀行出再多的錢，投資到最後發現窟窿太大，根本無法填補，自然而然就不再投入了。

　　對於江蘇來説，鋼鐵行業産能利用率只有62%-68%之間，那麼又應該如何化解目前鋼鐵行業的産能過剩的情況呢？賈良群表示，鋼鐵行業本身是污染比較嚴重的行業，所以它的發展要注重環保。不僅在中國，在西方發達國家的工業化和城市化的進程中，都要注重。所以他認為從環保這一塊抓起，會收到良好的效果。

　　賈良群告訴記者，除了環保之外，出口也是一個很有潛力的方向。今年鋼鐵的出口量是五千萬噸多一點，只佔總出口量的6%或7%。所以我國並不依靠鋼鐵本身的出口，而是立足於國內龐大的內需。並且，不管是拿出口，還是拿環保作為切入口，最終還是會回歸到市場規律上來。

　　半小時觀察：什麼導致了鋼鐵“變形”

　　是什麼導致了産能過剩？除了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績效考核體系、中央地方財稅體制等外力推動外，記者的調查，還讓我們看到了鋼鐵産能過剩背後的另一個隱秘的推手：那就是鋼鐵具有了金融屬性，成為了融資工具。“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鋼鐵變形的程度遠超人們的想像。從2003年國家相關部門就對鋼鐵産能過剩進行調控算起，調控十年，鋼鐵過剩卻愈演愈烈。是什麼力量能導致鋼鐵如此“變形”，根本原因還在於調控的方向。解鈴還須繫鈴人，當務之急是要從重審批轉向重監管，優化行政考核體制，運用政府和市場兩隻手綜合調控，這些不僅應該成為共識，更應成為刻不容緩的共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