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我想現在的年輕人肯定會馬上與“進城務工的農民”、“外來打工仔”混為一談,其實,兩者是既有聯絡又有區別的。真正意義上的民工,應該是一個歷史的概念,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産物,他們是為了國家和地方經濟建設、社會發展由各級黨政組織有計劃地組織起來參與某個工程或其它方面建設的農民群體,而現在的農民工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受利益驅動進入城鎮某些領域和場所付出勞務獲取報酬從而為社會發展作出貢獻的農民。前者是有組織且帶有一定政治色彩的,報酬極低但有國家或集體給予保障,後者是無組織或自由組合、以實現經濟利益或個人價值為主要目標的,報酬較高但往往難以保障。
我高中畢業後的第一個社會角色就是民工。我們縣城東北5華里的韓王山腳下,國家要建一座火力發電廠,代號150,稱之為150電廠。負責籌建的是503指揮部(為什麼叫503不得而知),下設幾個工程處,在開山築壩、挖土添溝、蓋廠房、修水塔等基本建設中,工程的主力軍責無旁貸就落在民工的頭上。參加建設的民工很多,以公社為單位組成民工連,我所在的連隊叫宇莊連。
我們這個連,基本上都是我們村的人,村黨支部、革委會,確定了連長、副連長和指導員,事務長兼會計由連部選定,報支部批准。我父親當過生産隊會計,我從小練就一手好算盤,再加上用連長的話説我是個“有材料的老實孩子”,就被順利地委以重任。那時我不滿16周歲,在生産隊還不算整勞力,幹一天活只能記7分工,但由於我在民工連擔任了事務長這個“重要職務”,而一躍成了整勞力,和其它成年人一樣分工資,也一樣給生産隊交工錢,每天在生産隊記10分工。民工幹活計算工資有兩種:一是日工,每天一塊三,二是包工,幹得好一天也能掙兩塊多。伙食比在家要好得多,早晚有玉茭面窩頭,中午高粱米或小米燜飯,三天能吃一頓白麵饃,十天能吃到一回肉,每月還要吃一次油條、菜角什麼的,而且都是管吃,吃飽為止。每人每天的伙食費平均五六毛錢,整勞力每人每天交大隊工分款八毛錢(每月按28天算),在生産隊記10分工。一個月結一次賬,每個民工扣除伙食費和交工款後,還能結余個五六塊錢,幹包工活多的,也有拿到十幾塊錢的。現在聽起來可能會對這幾個錢看不上眼,可那時對一個天天在生産隊地裏磨洋工,一年到頭分不了幾斤糧食還欠隊裏錢的農民來説,誘惑力太強大了。原本説派去當民工的社員是不輪換的,可一個月後,在家的社員群眾激烈反對,理由是人人都應該為人民的電廠建設出點力。後來大隊兩委和工程處商定,民工一個月一輪換,連部領導也包括事務長不輪換。一年多的時間,全村從十六七歲到六七十歲的男女老少幾乎都來當過一個月的民工。時過近三十年,現在偶爾回老家還常常有人給我提起當年當民工的軼聞趣事,也因而我現在在村裏的人緣也很是叫好。
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當民工的一年多,是我人生經歷中最艱苦最快樂也最輝煌的日月。全連隊百十口人,吃喝拉撒睡的籌劃、調劑、安排我負責,與工程處的財務來往、工資結算我負責,跟大隊聯絡、交工記分、財務報批我負責,還有好多雜七雜八的事我都得管。就是從那時起我學會了吸煙,兜裏經常裝著兩盒煙,一無所有的民工連需要求人的事太多了,未曾開口先敬上一圈煙,話就好説了(現在一顆煙不但什麼事也辦不了恐怕還有被趕出來的危險)。連長叫王連旺,40來歲,單身漢,我喊他連旺叔,他對我極為信任,連他攢了好幾年錢托關係買的永久牌自行車都讓我騎著去辦事,一天三頓吃什麼完全由我説了算。那時民工的粗細糧搭配是細糧百分之十五,粗糧百分之八十五,每人每月二兩油。為了調劑好民工的伙食,我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得意之作就是去村裏買老驢。我四處打聽,只要聽説哪有老驢或傷驢,就跑去和生産隊長聯絡,最多花七八塊錢就能買下,回來殺掉,連湯帶肉再配點別的菜就能吃兩三天。然後把驢骨頭用驢皮包好,捆在連旺叔的永久自行車的後架上,騎車到縣城的廢品收購站賣掉,一般都能賣到十來塊錢。白吃一頭驢,還賺了幾塊錢,賣完後我就獨自到工農兵飯店自我慶祝一頓:一個炒肥肉片,兩個饃,不到五毛錢。還得開個票回去報銷,算是對我的獎勵。我的帳目在每月底民工輪換前,都要當眾公佈一次,少到幾分錢的開支都得説清楚,賬本和單據誰都可以看,我到城裏下館子吃炒肉片的事也從不避諱。
在工地幹活的民工是很辛苦的。他們天不亮就到工地,鎬刨鍬鏟、肩拉手推,接觸的不是石頭瓦塊,就是沙石水泥。一個個灰頭土臉。全連不下工地幹活的只有四個人,連長和兩個炊事員,再就是我。連旺叔個性極強,脾氣暴躁,它主要操心工程進度和質量,只要他抽著煙袋往那一蹲,所有幹活的個個不敢偷懶。我的職責除跟工程處和大隊搞好工資財務協調對接外,就是和兩個炊事員一起千方百計讓幹活的民工吃好吃飽,還得儘量的節儉,少攤伙食費,使得每個人幹滿一個月能多結余幾塊錢。我和電廠食堂、工程處食堂及其他民工連食堂,關係處得都很好,缺東少西的都能借來。特別是我要想炸油條,我們那點油根本不夠,就得到人家大食堂去借,順便再要點鹼和礬。和我們連部是鄰居的工程處倉庫保管員老江,對我們十分關照。工地上不能用的破筐爛簍、折斷的鎬把鍬把,報損後就招呼我去搬來當柴燒。我們吃的菜主要是幹菜,土豆干、紅薯幹、紅白蘿蔔絲等,每月得到縣城去採買兩三次糧菜。我先騎車到糧站、蔬菜公司、副食品公司辦好手續,等連長派人用排子車來往回拉。高粱米、高粱面在家我們根本沒吃過,都不願意吃,我們就變著法改著樣做,蒸發糕、燴麵條、撈米飯等等,工地上那麼重的活兒餓著肚子是挺不住的。
現在想起來,最讓我不堪回首的就是我們住的席棚。我們連部設在山坡跟,半山腰上有一個大水塔。水塔漏水,我們住的席棚地一年四季都是濕的,我們索性在地中間挖了一條小渠溝。我和連裏幾個頭頭住在一起。冬天,被子冰涼,冷風穿過席縫,個個都卷作一團,夏天,又潮又悶,蚊子、蒼蠅此起彼落。最噁心的是被窩和衣服裏的虱子,密密麻麻,成堆成串,我們幾個每晚上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捉虱子,劈劈啪啪一陣響,每個人的大拇指蓋上都是一片血污。
在150電廠一年多的民工生活,為我的整個人生奠定了一個殷實的基礎,也確定了一個基本的格調。學到了以苦為樂、勤懇樸實、善待他人等一些好品德,也形成了吸煙、不講衛生、不求上進等一些壞毛病。民工連撤離時,工程處的一些老領導留我當臨時工,又過了一年多上中專讀書,兩年後畢業分配到企業,然後到機關,與農民的身分徹底脫了鉤。但當民工的一頁,永遠是我最值得記憶的時光。
責編:陳昌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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