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4日,在成都租住的家裏,林大坤(左)不斷接到媒體打來的電話,兒子林浩(右)成名後,受到許多人的關注。 本報記者 呂宗恕 攝
重生 之 尋找平衡
■ 人物檔案
林大坤
性別:男
年齡:40歲
簡介:四川資中縣人,其子林浩因在地震中救人出名被稱“小英雄”。在兒子眼中,林大坤是他的“保姆、保鏢、經紀人”。而林大坤在尋找一種平衡,上電視、拍廣告,兒子的學業、名聲,生活的壓力,如何協調,讓他頭上的白髮多了不少。
10歲的林浩聽爸爸的,“只要是爸爸安排的,我都願意。他是我的保姆,保鏢和經紀人。”
林大坤説,“我是什麼經紀人哦,即使是,也不合格,該下崗。”
林大坤有三個沒想到。
沒想到,兒子林浩會成為救人英雄。
沒想到,自己一個農民認識了那麼多記者。
沒想到,現在還有很多人在找他兒子想合作。
現在,除了去彭州一家建築工地上班外,林大坤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接電視臺、報紙甚至廣告商打來的電話。
很多人説,他是兒子的經紀人。
“千萬別叫我什麼經紀人,就算是,我也不合格。” 林大坤擺了擺手。
輾轉搬家
地震後,林大坤一家三口隨林浩在上海待了一學期,後來又來到成都
林大坤説自己有些發蒙。
2009年4月14日下午,他從四川資中老家忙完母親的喪事回成都。在離家幾十步的路口,他給妻子陳麗打電話,説找不到回新家的路,“你下來接我”。
此前,林大坤一家租住在成都指揮街,從那裏到林浩就讀的鹽道街小學步行要8分鐘。租住的房子要拆遷,現在搬到梨花街,到小學要20分鐘。月租金2000元,比原來貴200元。
一邊等妻子,一邊看手機。林大坤説這地方太吵,怕聽不到來電或短信。
跟在妻子後面往家走,他四處張望,這地方叫什麼街啊?應該坐哪路公交回來?
陳麗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新住處在2樓,是一套三居室。陳麗説,剛搬過來,還來不及收拾屋子,一團糟。
家裏地是木地板,客廳擺著一套能坐五個人的布皮沙發。一台37英寸的液晶電視,是地震後一位好心人送的,還來不及裝上。
地震前,林大坤家在映秀鎮漁子溪村的東頭。和陳麗結婚後,他當了上門女婿,在離岳母家不遠的路邊擇地搭了兩間房,靠打工維持生活。
5 12地震後,靠在山邊的家被夷為平地,頭部受輕傷的林浩跟其他災民一起被轉移到成都。治療中,有關林浩從廢墟中背出了兩名同學的消息被傳開。
於是,林浩成了“救人小英雄”,鮮花掌聲不斷。
傷癒後,林浩沒有和其他夥伴一樣回漁子溪的板房住,而是進了城。
去年9月,在多方聯絡下,林浩轉到上海一所小學就讀,並被免除了一切讀書費用。不過,一個學期後,今年2月,林浩又回到四川,到成都上學,現在讀三年級。
“主要是上海消費水平高,生活壓力大,另外,受關注太多,林浩也不適應”,林大坤説。
在他看來,映秀的家也回不去了,“兒子成名後,很多人嫉妒我們,説我們收到幾百萬上千萬的捐款。唉,我們實在不想回映秀了,即使回去也沒土地了。”
當天,聽説林浩家住梨花街,當地電視臺、社區幹部和片警提著水果主動上門。“歡迎小英雄來社區辦公室玩”。一位社區負責人説,他們會想辦法給林浩母親找個輕鬆點的工作。
送走社區幹部,林大坤呆站在客廳。電視臺記者正在拍林浩,就在鏡頭快要搖過來時,他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角。
帶林浩上電視
在林大坤看來,只要對災區有好處的節目,他可以讓兒子參加
上電視,幾乎是隔三差五的事。
林大坤開始帶林浩去電視臺,是去年“六一”之後。當時,東方衛視找到林大坤,想邀請林浩去上海參加一場緊急救災勸募活動。“那是一檔公益活動,我答應了。”
去年6月11日,林大坤帶著兒子去了上海,自己穿著短褲,兒子的涼鞋也斷了底。上電視後,很多好心人找到臺裏要求資助林浩。有人買了阿迪達斯的衣服和運動鞋,有人送來手機,更多好心人直接捐了款。
不過,第一回上完電視,林大坤有些不高興。
他原以為電視臺能幫兒子安排學校、給他和妻子找工作,可最後一樣沒成。後來,有好心人幫忙,“林浩被安排進閘北區一所小學讀書,我去了一家拆遷公司打工,妻子做餐館服務員,勉強能過日子。”
勸募活動後,林大坤很快接到央視一套的電話,請林浩參加一場抗震救災晚會。他認為,“這個活動有意思,能鼓勵士氣,應該參加。”
去年6月29日,林浩進京錄製節目。這是兒子第一次上中央電視臺的晚會。
之後,林浩參加了北京奧運會開幕式。説到姚明牽著林浩的手入場時,林大坤笑得很開心,“你想想,多少人想高價買張門票都難,更別説去看開幕式了。”當時,他也在開幕式的觀眾席上。
接下來,在湖南衛視金鷹節、央視二套《開學第一課》節目、央視少兒頻道的歌舞晚會、四川衛視舉辦的春節晚會上,都有林浩的身影。當然,幕後還有忙前忙後照顧兒子的林大坤。
在林大坤看來,只要對災區有好處的節目,他可以讓林浩參加,“也算我們給災區貢獻的一份力量。”説這句話時,坐在沙發上的林大坤直起身子,從褲兜裏摸出手機來,手機沒響。
接拍商業廣告
第一個廣告,林大坤覺得自己被騙了,而商家則説他“沒有一點感恩之情”
在兒子上電視的過程中,林大坤已開始接觸廣告商。
去年9月,福建一家童裝公司找到林大坤,想請林浩代言他們的童裝,並支付一定的代言費用,作為小林浩今後的學習基金。另外,在上海和汶川開設6家該品牌專賣店,以幫助解決林浩一家在上海的經濟困難。接觸一段時間後,林大坤于當月中旬,以監護人的名義,與該公司簽訂了代言童裝的協議。
協議還約定,在合同期5年內,林浩不能代言其他品牌的童裝。
林大坤説,這是林浩出名後他簽的第一個商業廣告。當初對方要和他簽合同時,就已把盈利預期告訴了他,如果這6家店全部開起來,一家店一個月賺三千,6家就是一萬八,一年下來最少二十萬。
“想到一年賺二十萬,我怎能不心動,就簽了。”林大坤覺得,如果真能那樣,以後靠自己合法經營賺錢,比直接接受別人捐助要好。
問他一共接受了多少捐款,林大坤想了想説,“三四萬吧”。
不過,第一個商業廣告並不完全成功。到目前,林大坤説,他沒有接手到一家專賣店。
“我們被騙了。”林大坤一邊抽煙,一邊重復著這句話。
他罵自己傻,“當初簽合同時,我怎麼就沒注意到何時開店,門面租金該誰出,這些關鍵信息。”
如果他們在合同約定的第5年最後一天開店,那對我們還有什麼意義?林大坤站起來,把電視機遙控器摔在沙發上。
按照林大坤對合同的理解,那家童裝公司除了給林浩一次性支付5萬代言費外,幫他們家在上海、四川開6家童裝專賣店所需的門面裝修、租金和進貨費,都應該是公司負責。
這樣的想法,林大坤在今年1月一檔電視訪談節目中也提到過。
回應,接踵而至。
一份落款是該品牌童裝致林浩父母的公開信稱,開設一家專賣店前,他們需做大量市場調查和開店準備,要成功開店並盈利,考慮的不僅僅是找到店面這麼簡單。
另外,這封信上還稱,“你們所説的話沒有一點感恩之情,相反,卻是抱怨與責怪,把所有幫助你們的人説成了奸詐與險惡的騙子。”
“我不想理他們了,他們把我當傻子,明明是不想給我們開店。”林大坤越説越生氣,掐滅還沒抽到一半的煙,扔到了煙灰缸裏。
保姆保鏢經紀人
10歲的林浩説,只要是爸爸安排的,他都願意
林大坤開始變得有些謹慎。
他記得,後來,新加坡一家巧克力企業找到了他,想請林浩做代言人,“算了,國內的企業我都搞不好,別説國外的了,我直接推了。”
去年末,北京一家礦泉水企業想找林浩做代言人。林大坤和妻子想了很久,怕談不好,沒答應。
今年初,河南一家童裝公司找上門,林大坤得知來意後,直接把廠家代表送出了門,“我們遵守遊戲規則,不再接觸童裝。”
林大坤説自己沒自信,“我文化水平低,和企業談不好。”
有朋友給他出主意,怎麼不去找個律師,讓律師幫忙看合同不就方便了。
這個建議,林大坤沒有採納,他説不想聲張,如果有信得過的好企業,就自己來談。
10歲的林浩聽爸爸的,“只要是爸爸安排的,我都願意。他是我的保姆、保鏢和經紀人。”
“我是什麼經紀人哦,即使是,也不合格,該下崗。”林大坤説,兒子出名後,曾有人找上門想跟他談合作,包裝、推廣林浩,收益對半分。不過,他説自己都沒答應。
爭議
“小英雄”林浩接拍廣告合適嗎?林大坤説,“我不想把兒子當作搖錢樹”
以前打工是身體累,林大坤説,現在是心累。
上初中的姐姐林紅也覺得,自從弟弟林浩出名後,爸爸頭上的白髮也多了不少,“你想想,一個莊稼人,以前打工、種田就可以了。現在不一樣,還要思考怎麼跟記者,怎麼和商家打交道。”
林紅評價父親説,“他已經被套進去了”。
林大坤也知道,社會上有人對於“小英雄”林浩接拍商業廣告有爭議。
四川一家媒體記者曾和林大坤聊起拍廣告的事情,林大坤透露,地震後,他們家沒有固定收入,經濟壓力很大,如果能讓林浩拍廣告,一部分可以貼補家用,還可以再捐出去一部分。
本報記者和林大坤接觸的三天裏,幾乎每隔半小時就有電話打進來找他。有媒體要採訪林浩的,還有商家想與他聯營的。每一個電話,林大坤都聽得認真,不停地説“好”。
“你説,我是那種愛錢的人嗎?”林大坤結束通話後,很認真地問記者,“要是想錢,我還讓兒子讀什麼書哦,乾脆去拍廣告算了。”
“我不想把兒子當作搖錢樹,更不想毀了兒子的名聲。”林大坤覺得,兒子的學習要緊,耽誤不得。地震後,因為忙於應付各種活動,林浩的成績有些退步。
4月17日星期五,記者第三次到林大坤家時,他不在家。
他女兒説,爸爸上午飛到鄭州去談事情了。
從林大坤發回給記者的一條短信得知,他要和鄭州一家電視臺談一部“紀念5 12紀錄片”,如果談好,林浩將會出鏡。
記者追問片方給林浩的片酬會是多少,林大坤沒有回復。
第二天,林浩出現在鄭州《護士站的故事》拍攝現場,他將在片中扮演角色。
■ 寫給他
父親,我帶您回家
父親:
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汶川大地震,使人永遠都不能忘記。
那天下午,我們9個人在草坡鄉(位於汶川縣城與映秀鎮之間)章排村給鄧家修房子,突然感覺墻在晃動,外面的聲音刺耳,地震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才逃回映秀。家中一片廢墟,我看到您在那兒坐著,有位醫生給您用大豆片敷傷。我問您怎麼不去成都治療,您説比您嚴重的人多得很,等飛機先送其他嚴重傷員出去。
17日,您被送到鋁廠坐衝鋒舟往都江堰去了。當時,我記得您穿一雙拖鞋,手上拿一根竹竿,一晃一晃的身影現在還在我腦海裏。
等我出去找到女兒、兒子時已經是22日了。我馬上去成都找您,可是,您已經離世了,在華西醫院。
回到映秀,老婆問我找到父親沒有,我説我把父親帶回家了,抱著的。那是您的骨灰。
當時老婆就痛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説,為什麼走出去的人會死呢?後來,我對老婆説這裡有病歷,看了就明白了,醫生説治療太晚了。
您平時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捨不得耍,起早摸黑地幹活,把最後的治療機會讓給了別人。
5月26日,我們把您老人家送上山安葬。我説,“爸,您放心吧,媽媽也平安找到了。這些(錢)你帶到陰間慢慢花,買酒喝,你安息吧。”
您的女婿:林大坤
2009年4月16日 (信件有刪節)
■ 穿越震區
映秀的變與不變
在汶川大地震中,映秀鎮是震中和重災區,全鎮大部分房屋倒塌,到處山體滑坡,造成停水、停電,通訊、交通中斷。根據規劃,映秀鎮將原址重建,建成現代抗震博物館。
時間:2009年4月24日
地點:汶川映秀鎮
油菜花黃過了兩季。公墓門樓上,白底黑字漸現模糊。
去年地震後,在通往漁子溪村的一片油菜地裏,三條幽深的墓穴上下排開。救援中,一批又一批遇難者被抬來集中安葬到這裡。
後來,這裡就成了汶川地震遇難者公墓,並安排了兩位漁子溪的老人守墓。
從公墓再往山上走幾分鐘,就到了能俯視整個映秀鎮的漁子溪村,也就是上了現在“震中映秀地震遺址導遊圖”的“觀景平臺”。
站在平臺,映秀鎮盡收眼底。
一年前,一場持續一分多鐘的強烈地震,讓如詩如畫的映秀小鎮,見不到一棟完好的建築。一年後,這些尚未完全坍塌的樓房徹底被推倒,殘磚斷壁也被蓋上了黃土。映秀鎮徹底成了空城。
空城的對面,漁子溪的西邊,全是機械化和速度的結果———一排緊挨一排的藍色板房。這裡,就是映秀人的家。
粗糙的水泥地上,一樣的門,一樣的窗和幾乎一樣的生活。
在板房外用電磁爐炒菜做飯,到集中的水池刷碗,然後,提著紅色或藍色的水桶進了板房。亮燈……熄燈……。日曆就這樣一天一天翻過。
板房間,樟樹長出了綠葉,偶爾能見到一條渾身沾滿泥土的白色小狗,這聞聞,那嗅嗅。有人説,小狗的主人可能不在了。
有時,它還會一溜煙跑到公墓去。
每一次到映秀,總能發現去公墓的山路在翻新。
地震後第一次走,這條山路跟乾涸的小河道一樣蜿蜒在半山腰,一不小心就可能崴了腳。大約半個月,山路被人拓寬了。再過一陣子,山路幾乎全部鋪上了紅磚。這一次,不見了紅磚,只有黑色的石板。
每天,經惟一的石板路去公墓祭拜的人從未停歇。
當地官員説,再過一年,映秀將會建成國際知名的旅遊小鎮。只要不是從天上飛,去九寨溝和四姑娘山的遊客必定會到映秀落腳,到時這裡就繁榮了。
一個最新情況是,映秀鎮封控區廢墟清理工作已全部完成,有關部門表示,農房重建力爭今年9月底之前全部完成。備受關注的映秀鎮災後恢復重建總體規劃,已基本完成。預計重建總投入約20億元,映秀鎮將被建成“抗震建築的示範區”。
深夜,我在回板房的途中,突然,感覺滾滾岷江水撞擊岩石的聲音,如一曲悠長而悽慘的哀歌。
這歌,一刻也未停息。
□本報記者 呂宗恕 成都報道 專題統籌/李素麗 宋喜燕 閭宏 新京報製圖/林軍明
責編:李秀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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