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行如一——憶慈父杜滋齡

來源:央視網 | 2024年04月11日 1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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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在山西黃河邊寫生

2023年1月5日,正值小寒。在這個一年中最為寒冷的時節,我的心也冷到了極點——原本身體尚好的父親,竟永遠離開了我……父親一生善良坦蕩,總能安然面對一切無常與變故,可我接受不了勤奮過人的父親竟然真的舍下他揮灑了一輩子的畫筆,至今依然覺得他並未遠去。

余哀綿綿中,中國美術學院的元璽兄給我寄來了一冊由高世名院長主編的《湖山誌/景雲村專輯》,並邀請我寫一篇關於父親的追思文章。起初我想回避這事,不是不願追思,而是不敢。數十年來,父子間那些幸福溫馨的點點滴滴,早已凝聚成一座美好得不忍環顧的花園,每一靠近與注視,都是一種折磨。父親去世一年來,我不敢看他的照片與視頻,當有時不得不進入父親的畫室去做整理,畫室裏的每一件鞋帽桌椅、筆墨紙印,都還有父親的溫度……除了獨自在父親的畫室後院仰天流淚,我什麼也做不了,最後只能黯然離開。

我知道很多事情不得不面對,殘酷的事實是我改變不了的,要往前看。我也知道,在天堂的父親也不希望我一直沉浸在哀痛中不能自拔。如何繼續努力工作、生活,尤其是如何真誠的面對自心和藝術創作,是我餘下的生命裏必須做好的事情,唯有如此,對父親的憶念才更有意義。作為當今中國畫人物畫方面的代表人物之一,父親的藝術成就早已享譽畫壇,世間關於父親的藝術成就的評論文章很多,在這裡,我就不想再重復敘述了。所謂“境由心造,畫為心聲”,對藝術家真實內心的了解,或許有益後輩學人做更深廣的比照與思考,因此,今天我想提筆從另外一個角度,寫一寫藏在作品和藝術成就背後的父親——真實生活中的杜滋齡。

1952年讀小學時的杜滋齡

父親1941年出生於天津,自幼書香門第,家境優渥,在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我的爺爺在天津是知名的商人,寫得一手好書法,聽父親説,文革前,天津馬路上還殘留著一些爺爺題寫的商號牌匾。在家庭熏陶下,父親的哥哥姐姐們也多愛好音樂和美術。父親也不例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上了繪畫,但是他的這種喜歡不是簡單的喜歡,而像是某種命運召喚,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立志做一位大畫家,為此,他一生勤奮過人,或者説,他心底對繪畫一直有一種超乎常人的癡迷般的熱愛。在我記憶裏,他畫室的燈永遠是亮著的,幾十年來,無論家裏的條件如何改變,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聽母親説,在國家落實政策之前,家裏四口人擠在一間八平米的房子裏生活,就在如此困苦的歲月裏,父親的畫筆也從不停歇,白天他就拿床板做畫案,晚上等我們都睡去後,他還要伏在家中的小桌上畫連環畫養家。後來父親考上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係的研究生,在繪畫上得到了全方位的昇華。

1957年在天津郊外寫生

畢業後,父親回到原單位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繼續他那苦行僧般的藝術生涯。他先後擔任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南開大學東方藝術系等單位的領導職務,不管工作多麼繁忙,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回到家後,就回到他的繪畫天地中,習字,畫畫,讀書。我一直覺得父親很累,很辛苦。在我幾歲的時候,我就經常懵懂的念叨“我爸爸夠不容易的了”,估計父親聽到這話也倍覺欣慰有趣,回浙江就和劉國輝伯伯説了,幾十年過後,劉伯伯仍笑著對我説“你爸爸夠不容易的了,現在該你不容易了。”

1973年在邯鄲鋼廠為青年示範

我問過父親,當年家裏的生活條件、創作條件都不好,工作也特別繁勞,您就不累嗎?父親一笑説:“怎麼不累,但是繪畫是我的理想,我離不開,早已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一拿起筆就感覺很幸福,能忘掉很多事情。”父親對繪畫事業的無限熱愛,使他在小學時代,每天可以不吃早點,把省下的錢去買畫材、畫冊,可以在淩晨四點多起床,去天津子牙河畔畫油畫風景寫生,可以在完成了一天出版和教學工作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繼續伏案作畫,長此不息,如是經由大半個世紀的熱愛、勤奮與堅持,父親贏得了受人尊重的國畫大家美譽。

1976年在金沙江畔寫生

父親對於藝術的愛,浸透了他生活中的每個角落,他和人世間的關聯,仿佛唯有通過畫筆才能建立。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春夏秋冬,他都隨身攜帶著速寫本,速寫成為了父親的終身印記,只要一有時間,他就用速寫這一繪畫手段,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甚至在家中看電視的時候,速寫本也伴隨左右,只要電視中出現有用的繪畫素材,他會馬上拿出速寫本來記錄,甚至每天入睡前,他都會將速寫本放在床頭,隨時記錄心底浮現的畫面。長年的積澱與研磨,令他的速寫不再囿于簡單記錄或者作為創作素材,那些速寫早已上升為一張張獨立的作品,線條極具獨特韻味,有完整的繪畫感與鮮活的藝術意蘊。父親有時候總笑稱自己像一位裁縫,總是在不停的裁紙畫畫,這一情形完全貫穿了他的一生。

1980年在雲南瑞麗農村寫生

在與父親的日常閒聊中,我不時會抱怨工作太忙、沒有時間和精力畫畫,父親總是告訴我,要善於抓緊時間,不要把時間用於無聊的應酬和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上,筆不能放下,哪怕工作再忙,實在沒時間畫畫,也要學會讀畫,遇到好的作品,要簡略的畫個小稿記下來,對繪畫的思考不能停。父親反復和我説,一個畫家不要有什麼非分之想,不要忘記你當時為什麼拿起畫筆,一定要做好人,畫好畫。

1981年在浙江美術學院與劉國輝、王濤合影

説到做人,父親一直教育我要低調謙和。他身體力行,是我做人處世的榜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心態極其穩定,無論是遇到什麼事情,他都會不慌不忙的處理,如果説他對繪畫的熱愛做到了貧富不移,那麼他的為人處世也早已做到了榮辱不驚。在他年輕時,由於眾所週知的時代原因,他過早的步入了人生最低谷,漫漫長路不知前程,但他從不悲觀厭世、怨天尤人,只默默的與畫筆為伴,承受著那個時代給他帶來的痛苦。在那期間,父親大量的早期作品幾遭盡燬,同時還得創作大量的宣傳畫、年畫以及其它形式的繪畫作品,由於出身問題,這些作品他不能署名,只能成為別人的作品。對此,父親也只是説“只要能讓我畫畫就行,其它都不重要。”父親還常説“人生不易,如果遇到急需你幫助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還是要幫的。”這些話到現在還牢牢的印在我心裏。即使在他功成名就之時,他也能保持一顆謙遜的心,去面對這個世界,從不趨炎附勢,對待畫界朋友和青年畫家們,他總是張開胸懷的去交流,去幫助。在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任總編輯的同時,父親還是國內唯一的中國畫專業學術期刊《迎春花》雜誌的主編,在當年那個宣傳手段極其匱乏的年代,只要是作品好,父親都無條件的、沒有私心的為全國美術家服務,即使是對素昧平生的底層百姓,他也能盡力相助。記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一個晚上,家門口來了一位不曾謀面的農民工,説想和父親學畫,父親沒有一點嫌棄地把他請進屋來,此後,父親和母親一起不遺餘力地幫助他學習書法繪畫,併為他在天津安了家,做了天津的女婿。他叫石城,現在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天津文化人了,為天津薊縣盤山石刻的保護與修復做了不小的貢獻。

2008年在福建惠安寫生

父親愛才,亦愛人,即便對生活在雪域深山裏的老少邊窮地區民眾,同樣有著難以割捨的慈愛。記得在2015年,我與父親一道去四川藏區郎木寺一帶采風,父親注意到一位幫著家人忙活的藏族小女孩,當即拿毛筆給她畫起速寫。這幅速寫極為生動精彩,後來多次出現在父親的畫冊和展覽中。幾年後,因為一次活動的機會,父親和我恰巧又去郎木寺,雖然已記不清路,但父親堅持要再去探望女孩一家。當女孩認出父親,激動地抱住父親時,那感人的一幕令人唏噓。臨別,父親還堅持塞給這位叫做旦知拉毛的女孩一些生活費。在父親的世界裏,沒有高低貴賤和遠近親疏,他心底那份深沉真摯的情感,早已化作日常言行,也早已融入他的筆墨裏。

由於工作緣故,我的出差任務一直比較多。父親去世後,我常在全國各地遇到很多畫家訴説我父親當年給與他們的幫助與扶持,如今,他們很多都已成為非常著名的畫家,每當他們眼含熱淚説起當年的情景,表達著對父親的無限哀思,我都是強忍著淚水靜靜聆聽。有關父親的很多善行,我都是在這個時候才知道的,他幾乎從未跟我提及。父親的為人由此亦可見一斑。

向葉淺予先生請教

記得2016年父親首次在廣東美術館、浙江美術館、山東美術館和中國美術館,舉辦“行者無疆——杜滋齡中國畫作品展”,參加四地巡展開幕式的朋友非常多,好評如潮,這無疑見證了父親和他的藝術造詣所獲得的廣泛認同。大家都説,老杜作品如此精彩,但辦個展為什麼這麼晚啊!其實大家不知道,父親辦個展晚,主要是他總認為自己的水平不夠,還需要在藝術上再下苦工,再打磨。我作為兒子也不止一次的催促父親應該辦個展了,但每次都是無功而返。2015年初,平時都很忙的父親和我一起去日本,難得有機會一起長談,記得是在東京的一天晚上,我又重提個展之事,父親對我説:“我不辦個展是因為我水平還不夠,我總感覺到壓力,總感覺我的老師們在天上看著我,他們像高山一樣,我不敢造次,再等等吧。”我説:“我不認同您的觀點,您已經75歲了,應該做一個個展了,一個畫家一生不做一個個展也是一種遺憾,做個展也不是為了炫耀,您就當把作品擺在一起,給自己全面看一下總可以吧,而且不用您操心,兒子來幫您。”説到這裡,父親終於有些心動,想了片刻和我説有幾點必須注意,一是做個展不能拉贊助,自己拿錢來辦,二是不請政府領導出席,只請業界的朋友和學生來看。我知道父親的脾性,雖然他在中國畫領域享有很高聲望,但他慣於低調內斂,平時不愛宣傳自己,所以他只想做一個純粹的展覽,不想讓個展沾染江湖氣和商業味。這個單純的意願,獲得了他預想之外的共鳴。出於對他半世德藝的感佩,大家都想第一時間看到他的經典作品和近年新作,因而四地巡展盛況空前,堪稱是一次美術界的聚會,很多老友同仁都説早就期待杜老您的展覽了。通過這次展覽,對於父親的藝術成就,畫界也有了新的、更高的認知與評價。

作為父親的孩子,除了日本求學的四年外,我人生的四十四個年頭都陪伴在父親身邊,現在想來,這是何等幸福的事情!我從父親的身上學到了太多太多:對朋友之間真誠坦蕩的友情,對家人無比深刻的愛,對社會不良現象的憤恨,對誹謗侮辱過他的人的包容。除卻藝術事業外,父親的理智與情感,在他作為丈夫的角色裏同樣有著非常獨特的映射,他是那樣深愛著與他同甘共苦幾十年攜手走來的妻子。我的母親與父親相識于六十年代,共同經歷了太多世間風雨,在我印象中,他們在一起永遠是那麼和諧,很少吵架,就算偶爾拌嘴也是因為藝術話題,而且每次都在父親的玩笑妥協中收場。父親非常尊重我的母親,當初,母親義無反顧的與“家庭出身不好”的父親結婚,母親也是雕塑專業出身,為了這個家庭,她放棄了自己熱愛的專業。有了母親的支持,即便在生活困難的年代,父親也能全身心投入藝術創作,家裏所有的生活重擔一度全都落在母親身上。緣此種種,父親一直對母親滿懷感激。

2017年底,母親得了腦血栓,雖然以前有過幾次較輕的腦血栓病史,但這次發病非常凶險,語言能力紊亂,記憶力驟降,行動也不便利,整個家庭的生活節奏被病魔無情的打亂,更麻煩的是母親的情緒也變得極不穩定,經常愛發脾氣、罵人,有時情緒亢奮會不停的絮叨一天一夜。眼見這等情形,父親謝絕了一切社會活動,甚至放下了他不可或缺的畫筆,每天以極大的耐心去照顧母親,天天左右不離母親身邊,不論母親多鬧,父親都微笑耐心的去揣度母親的意思,雖然我們都聽不懂母親在説什麼。那時候,我的工作強度也很大,妻兒、單位、繪畫都要顧及,勞碌之餘,我也會每天去照顧母親一兩個小時,和父親説一説美術界的事情,想借此舒緩父親的心情,但有時卻事與願違。有一回,我沒管理好自己的情緒和精神壓力,跟母親説話的語氣重了些,這時,從來都不説我的父親卻嚴厲的批評了我,然後説:“你忙去吧,自己注意休息,把工作和家庭搞好,媽媽這邊我來照顧,遇到事情別那麼急!”有次去杭州出差,遇到了父親的老同學馬其寬和徐家昌二位先生,他們非常關心我父母親的近況,説:“夫妻感情再好,也不會一起來一起走,讓你父親想開一些,有時間多出去走走,畫一些小畫,調節一下緊張的神經。”我也是這麼想的,回京後,我就把二位先生的話轉告給了父親,父親説:“感謝二位老同學的好意,但是我放不下你的母親,她現在離不開我,我在,她的情緒就會穩定一些。你母親這輩子對我有恩,我的余生就是不畫畫了,也沒有關係,我一定得照顧好她。”聽父親這樣説,我只能將淚水強忍在眼眶裏……年近八旬的父親,像一座老而彌堅的山,在母親病重時期,幾乎獨自撐起了我們母子的家。從那一天起,父親在我的心裏更加高大,他令我懂得一個真正的男人須如何擔當生命中不可輕褻之責。譬如此刻,我就很想告訴父親:從來不吃剩飯的我,也能開心的吃母親的剩飯了。母親每次吃到她喜歡的菜,咬一口就會給我,讓我也嘗嘗,要是換做以前,我是不可能吃的。父親説過的一些話,待他走了,才傳進我心裏。

很難讓人相信從小到大,父親沒打過我一下。他總是耐心的給我講道理,總是身體力行的做我的榜樣。自小,我一直有一種驕傲感:我的父親是杜滋齡,是一位了不起的畫家和了不起的男人。雖然我對父親高山仰止,但父親卻從不俯視我、指使我。父親和我的關係,現在想來不太像父子關係,倒更像是畫友、朋友,在一起聊藝術,聊足球,聊人生,每每在一幅畫作進行不下去的時候,我都會把父親請來,聽聽他的意見,他對東、西方藝術博聞多識經常能使我獲得啟發。離開父母家時,我經常要摸摸父親的右手,嬉笑的説給我一點靈氣吧,也許今晚就能畫得好一些。多年以來每天下班,我習慣邊開車邊和父親通電話,東聊西聊,而今,我不得不去適應回家的路上再也沒有父親親切的聲音,數十年的無數慣常均已成空……無限傷懷的日子裏,除了夢見父親時的欣喜,我感覺自己變得空洞虛脫,好像成了沒有依靠的孩子。唯有父親説過的話,不時照亮我灰暗的心緒,唯有父親做過的事,警醒我有些事情必須做好,必須堅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父親,此刻我的耳邊,又浮現您對我説過的“春去春來皆有度,花開花落且隨緣。”您的有度與隨緣,從來都不是油膩虛浮的概念,而是內涵豐厚的篤行、始終如一的現證,您早已將生命中原本不同的領域貫穿融通——您做人的磊落,不就是您筆墨的洗練沉著嗎?您做為長輩的溫厚熱情,不正如您畫中風雪高原裏透出的雋永讚歌嗎?您做為丈夫的愛與責任,不正與您對藝術的真誠忘我同出一心嗎?如今您雖已遠去,但您做為父親的潤物無聲,不正是扣響我和後輩中青年畫家們繼往開來的黃鍾大呂嗎?

往者不諫,來者可追。在父親去世一週年之際,謹以此文,愧呈祭奠。


杜松儒  2024年2月于北京

杜滋齡先生作品欣賞

杜滋齡   塔吉克姑娘  137cm×96cm  1994年

杜滋齡   傣族少女   46cm×59cm  1980年

杜滋齡   藏族姑娘   60cm×46cm  1983年

杜滋齡   舞蛇   68cm×68cm  1987年

杜滋齡   太行老農   68cm×68cm  1991年

杜滋齡   打起手鼓唱起歌   68cm×138cm  2000年

杜滋齡   埃及風情    123cm×123cm  2003年

杜滋齡   康巴漢子  136cm×68cm   2008年

杜滋齡   晨曲   145cm×185cm  2012年

杜滋齡   牧場之冬   145cm×291cm   2009年

杜滋齡   帕米爾風情  97cm×180cm  2007年

杜滋齡   版納晨曦 166cm×125cm  2009年

杜滋齡   旦知拉毛姑娘    60cm×49cm  2016年

杜滋齡   荷塘曉霧    125cm×180cm  1997年

編輯:楊兆荃 責任編輯:張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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