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窯是我國北方大窯,它用黑釉繪畫而成,具有古拙樸實和遒勁雄渾的風格,時代特徵鮮明,瀰漫著濃郁的民俗文化氣息,惹人喜愛。磁州窯已成為國內外各大博物館的珍貴藏品,歷史上對磁州窯有很高的評價,但對其文化價值尚缺乏全面認識。日前,我專程赴位於河北邯鄲市的磁州窯遺址考察。
古都邯鄲,曾是中原的貿易中心,商賈雲集,車水馬龍,繁榮富饒。磁州窯是我國古代北方一個龐大的民窯體系,裝飾藝術以黑白對比鮮明為特點,其獨樹一幟的燒制技術,對我國北方陶瓷業的發展産生了重要影響,歷史上曾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的美譽。邯鄲是中國陶瓷文化的天然博物館,也是世界陶瓷文化最壯麗的一處遺存,現代仍躋身全國八大瓷區之列。
千年爐火未中斷
磁州窯千年爐火從未中斷,千年文化流傳有序,實為奇跡。磁州窯創燒于北齊,一直到今天仍在燒制,從未間斷,這是十分罕見的。它面向大眾,品種繁多,以施用化粧土為基本特徵,把中國的傳統繪畫、書法技藝與陶瓷工藝結合起來,創造了新的藝術,開拓了古代陶瓷美學新境界。磁州窯瓷器保留了大量古代民間繪畫、書法及反映民俗民風的實物資料,形成了質樸、灑脫、明快、豪放的藝術風格、濃郁的民間色彩和鮮明的民族特色,成為享譽中外的一代名窯。
宋初磁州窯遺址發現純屬偶然,它是著名考古學者陳萬里先生1951年在觀臺的舊渡口等候渡河時發現的。這位老前輩對河邊的一大片完好無損的窯址勘察後,發佈了一條轟動世界的消息:這是目前尚存的最典型、面積最大、保存最完好的磁州窯觀臺窯址。
迄今人們已經發現,在觀臺鎮和彭城鎮兩地,古窯場多達200多個,在方圓百里之內,古窯遺址一個挨著一個,密密匝匝,層層疊疊,蔚為大觀。饅頭窯爐是外表用廢匣缽裝土後壘起來的,像一串串銅錢,既是廢物利用,又起到裝飾效果,古樸而美觀,讓人不得不敬佩古人的創造力。由於開發建設,大量的“饅頭窯”被拆毀,如今這裡已剩下不多了。我們走進元代饅頭窯,可見到當年的爐膛,燒紅的爐壁、灰白的殘渣和散亂的元代黑花白釉瓷片,有些瓷片上清晰地寫著“酒”等文字。當我意外地看到竹刀、竹篦等生産工具,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很多精緻均勻的紋飾是用特定的工具刻畫出來的。
黑白呈現風俗圖
白晝與黑夜交替,黑與白是大自然永恒的色調。磁州窯器物宋元以來,詩文寫在黑白瓷器上,以白當黑,裝飾的虛實由黑白來互補。簡單的黑白,時尚而經典,歷史悠久,影響廣泛。現今不少人同樣喜歡黑白,但對黑白的認識卻遠不像先哲那樣深刻。
宋代,隨著經濟的繁榮,文化藝術得到發展,“市井文化”也得到了體現,産生了眾多有一定文化水平的民間藝人,這極大地豐富了社會文化市場。宋代幾位皇帝對書畫等藝術的推崇,更使社會文化氛圍濃厚。磁州窯打破了當時流行的五大名窯(汝、官、鈞、哥、定)的單色釉局限,運用了數十種豐富多彩的裝飾技法,開啟了陶瓷裝飾的先河。匠師們採用了人們喜愛的傳統水墨畫和書法的技法,用黑白兩種釉色描繪精彩的世界,生動鮮明,一目了然,為老百姓所喜聞樂見。
磁州地處河北、山西、河南三省交界處,寬闊的漳河從太行山深處緩緩流出,形成一片扇形的沖積平原。這裡蘊藏著豐富的高嶺土和優質的煤炭資源,水運便捷,是理想的瓷業基地。北宋早期,磁州窯瓷品胎骨粗疏,煉釉不精,留下斑點孔隙,缺少競爭力。窯工學習南方青瓷施白化粧土來彌補其缺陷。當地人把這種化粧土稱之為白鹼,實際上是含鋁量較高的一種高嶺質岩石。通過精心淘洗的化粧土施在胎體的表面,以遮掩胎體的凹凸不平,然後再施上一層薄薄的透明釉,燒成化粧白瓷,呈現白中泛黃的暖白色,具有象牙的質感。
宋代,磁州窯開始步入興盛時期。在長期的陶與瓷的實踐中,逐漸形成了統一的造型、獨特的裝飾技藝,構成了磁州窯産品的風格體貌,體現出地方特點、民族風格和時代特色。宋代的磁州窯産品裝飾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寓意豐富。元代器物造型碩大,胎體厚重粗獷,裝飾仍保持宋金以來的傳統,從民間藝術中吸取豐富的營養,各式各樣的圖案鮮活生動、自然豪放,題材都是廣大人民所熟悉的,有歷史故事、戲劇場景、山水景致、嬰戲圖案、龍鳳呈祥、飛禽花卉等。工匠們巧妙地將陶瓷技藝和美術融合在一起,將瓷器提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開創了陶瓷藝術的新紀元。
磁州窯的畫工不是從臨摹畫譜入手的,而是從觀察生活、表現生活為切入口,直接取材于鄉間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是宋元時期田野生活的再現。尤其是自然小景和動物寫生,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于細微處見功夫,質樸感人,生動傳神。我在邯鄲市博物館和磁縣文管所庫房裏欣賞到大量珍貴文物,那一幅幅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作品,既有鄉民自娛自樂的表演活動,又有流動藝人的精彩演出,可以説是對《清明上河圖》長卷的拾遺補缺。戲劇故事、歷史故事、民間傳説等大量選用,對於研究宋元時期民俗民風具有重要價值。尤其以嬰戲作品更是惹人喜愛,兒童天真爛漫、頑皮天性呼之欲出。如放飛風箏、雙嬰戲鳥、頑童蹴鞠、背荷牧鴨、拍撲蝴蝶等,畫師用簡明的黑白兩種色彩將鄉村生活理想化、牧歌化了。如果想了解宋元時期的民俗,恐怕沒有什麼比磁州窯器物上的反映更直觀和更豐富了,磁州窯不但燒出了當時最美麗的陶瓷,也打造了一個世界性的神話。
書法提升其品位
宋代磁州窯繼承了唐代長沙窯的書法藝術傳統,在瓷器上大量書寫詩詞短語,筆墨豁達,氣韻生動,自成一格,構成了書法藝術的獨特風貌。
用書法來裝飾磁州窯器物可謂別出心裁,真、草、隸、篆、行等字體都可見到,所書文學內容有詩、詞、曲、賦、格言、吉語及《論語》,甚至還有符咒等。從年代和書寫內容上分析,宋代有書寫單個大字的,如“春”、“枕”、“忍”、“酒”,書寫多字的,如“福德”、“長命枕”、“長命安樂”、“清凈道德”等;宋末至金代以書寫吉語、格言、詩詞為主;元代以書寫元曲為最多。如枕形,宋代以葉形枕、豆形枕、八角形枕居多;金代以八角形、豆形、如意頭枕為主;元代則以長方形枕佔絕對優勢。元代長方形枕,有的“書畫合璧”,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大量的題字繪畫裝飾,明確地標明了器物的用途或表達了當時民眾的內心活動,也為今天研究古代民間文學、書法藝術、繪畫藝術提供十分寶貴的實物資料。宋代早期書風中可見不少顏體的烙印,如出土的一個瓷枕上書“見賢思齊”四字,橫畫瘦勁,豎畫粗壯,樸茂寬博,筆力遒勁,呈現顏體特有的風貌。
在廣州西漢越王墓博物館收藏的一件橢圓形瓷枕上,書寫著蘇軾早年的一首回文《菩薩蠻》詞。這首詞的書法頗似黃庭堅中年的書風,這時他的字體還未表現出他晚年所特有的橫畫長筆,尤其是“弄”、“春”、“回”等字與黃庭堅的行書《九陌黃塵》帖中的字一筆不差。整幅書法舒緩俊秀,蒼勁開朗,較好地體現了黃書的風格。河北巨鹿出土的金代瓷枕上,寫著一首打油詩,“欲向名園倒此瓶,主人嫌客戶長閉。何如柳下眠芳草,布穀啼壺喚不醒。”此詩學寫黃庭堅的行書,以橫畫斜長,撇捺拖出,姿態蕩逸,模倣得十分逼真,應是寫黃書的高手。
金元是磁州窯器物詩文最為繁盛的時期,也是書法水平最高的時期。在當地庫房裏我看到大量元代瓷枕上的書法作品,不少有趙孟頫的筆意。
文人加盟添色彩
磁州窯在繪畫、書法、詩詞等方面有如此高的成就,同當時文人雅士的參與有直接的關係,他們提升了磁州窯裝飾藝術的品質。這同明清時期文人雅士參與江蘇宜興紫砂壺製作頗為相似。
元代統治者佔據中原和江南後,生産力嚴重破壞,廢除了科舉制度,一大批讀書人蒙受極大的屈辱和壓迫,其中一部分人或被迫或自願放棄“學而優則仕”的傳統道路,把時間、精力和情感思想寄託在文學藝術上,山水書畫成為這種寄託的領域之一。院體畫隨著趙宋王朝覆滅而衰落、消失,山水書畫的審美趣味由宋代的宮廷畫院終於下落到元代在野的士大夫文人手中了。一部分沒有出路的文人,迫於生計,只好降低身價,不惜委身加入磁州窯創作隊列之中,成為推動磁州窯工藝水平提升的直接動力。
在出土文物中可以清楚地看到這種情況,如觀臺窯出土的瓷枕上書有“漳濱逸人制”長方形山水人物枕,繪畫精細,製作精良,據此推斷為隱居在漳河之濱的隱士所創作。從內容上也可看出宋代以後很多落魄文人的加盟,壯大了畫師的隊伍,引領廣大窯場的畫師提高自身的藝術和文化修養,推動裝飾藝術的發展。不少詩文見證他們孤獨的內心世界,如彭城窯出土的一件瓷枕,枕面題有《朝天子》曲:“左難右難,枉把功名幹,煙波名利不如閒,到頭來無憂患。積玉堆金無邊無岸,限來時,悔後晚,病患過關,誰救得貪心漢。”它反映了失意士人與部分在鄉地主的情緒。考古學者李知宴先生在調查磁州窯時發現一件四耳瓶,上面有一首詞:“晨雞初叫,晨鴉爭嗓,哪一個不在紅塵裏鬧。山條條,水條條,今日少年明日老,江山依舊好,人不見了。”磁州窯文人工匠借物抒發自己的情懷以及對人生無奈的感慨,啟迪人們不要計較個人得失,以平常心看待周圍的一切。
磁州窯當時在國內外的影響頗為廣泛,僅以華北一帶而論,河南的修武當陽峪、湯陰鶴壁集窯、禹縣扒村窯、登村曲河村窯,山西介休的洪山鎮窯、山東淄博磁窯、內蒙赤峰的缸瓦窯等都受到磁州窯的影響,被學術界統稱為磁州窯係。南方不少窯口也受到了磁州窯的輻射。已故著名古陶瓷學家馮先銘認為:“……很可能是北方陶工為了逃避金軍入侵,南遷到吉州窯,以磁州窯的技法,生産出瓷器。後來到南宋末,吉州窯許多陶工遷移到景德鎮,這時白釉黑花技法傳到景德鎮。”
河北省磁縣已開工建設磁州窯遺址博物館,建成後館藏磁州窯文物數量將有9000多件。我在磁縣的庫房裏上手仔細品賞了磁州窯一流精品,感受到磁州窯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價值,印象非常深刻,這是在中華古窯遺址中罕見的現象,值得重視。
(本文收入《尋訪中華名窯》一書,上海古籍出版社近日出版■文/錢漢東)
責編:王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