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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談大先生

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5年08月12日 13:02 來源:中國青年報

  

“我喜歡看他的照片,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今天在魯迅紀念館講話,心裏緊張———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講到一半,他要是走進來怎麼辦?其實,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會走進來,因為我知道,我們根本休想見到魯迅先生了。

  魯迅先生被過度談論了。其實在今天的社會尺度中,魯迅是最不該被談論的人。按照胡塞爾的定義:“一個好的懷疑主義者是個壞公民。”魯迅的性格、主見,不管在哪個朝代,恐怕都是“壞公民”。好在今天對魯迅感興趣的年輕人,恐怕不多了吧。

  我們這代人歡喜魯迅,其實是大有問題的。我小學畢業,“文革”開始,市面上能夠出售、准許閱讀的書,只有《毛澤東選集》和魯迅的書。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魯迅在中國被弄成一尊神。這是另一個大話題,今天不説。反正我後來讀到王朔同志批評魯迅的文章,讀到不少撩撥魯迅的文字,我猜,他們討厭的大概是那塊牌坊。其實,民國年間魯迅先生還沒變牌坊,住在弄堂裏,“渾身痱子,一聲不響”,也有許多人討厭他。我就問自己:為什麼我這樣喜歡魯迅呢?今天我來試著以一種私人的方式,談論魯迅先生。

  第一,我喜歡看他的照片,他的樣子,我以為魯迅先生長得真好看。

  “文革”中間我弄到一本日記本,裏面每隔幾頁就印著一位中國五四以來大作家的照片,當然是按照上世紀50年代官方欽定的順序排列:“魯、郭、茅,巴、老、曹”之類。我記得最後還有趙樹理的照片———平心而論,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模樣,各有各的性情與分量。近二十多年,胡適之、梁實秋、沈從文、張愛玲的照片,也公開發佈了,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點之處,尤其胡適,真是相貌堂堂,如今我們新時期新文學男男女女作家群,排得出這樣的臉譜嗎?

  可是我看來看去,看來看去,還是魯迅先生樣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兩代人,單是模樣擺在那裏,就使今天中國的文藝家不好比。前些日子,我在三聯買到兩冊抗戰照片集,裏面有陳公博、林柏生、丁默村、褚民誼押赴公堂,負罪臨刑的照片———即便在喪盡顏面的時刻,他們一個個都還是書生文人的本色。其中還有一幅珍貴的照片,就是被押赴法庭的周作人。他穿件乾淨的長衫,瘦得一點點小,可是那樣置之度外、斯文通脫。

  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周作人這幅照片,一看之下,驚嘆他們周家人氣質非凡。

  到了1979年,“文革”後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報紙上許多久違的老臉出現了:胡風、聶紺弩、丁玲、蕭軍……一個個都是劫後余生。我看見什麼呢?看見他們的模樣無一例外地坍塌了,被扭曲了。

  這時我回頭看看魯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長得不一樣。這張臉非常不買賬,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清苦、剛直、坦然,骨子裏卻透著風流與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麼表情,就那麼對著鏡頭,意思是説:怎麼樣!我就是這樣!

  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學,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與聲名。我們説起五四新文學,都承認他是頭一塊大牌子,可他要是長得不像我們見到的這副樣子,你能想像嗎?

  魯迅的時代,中國的文藝差不多銜接著西方十八、十九世紀。人家西方十八、十九世紀文學史,法國人擺得出司湯達、巴爾扎克的好樣子,英國人擺得出哈代、狄更斯的好樣子,德國人擺得出歌德、席勒的好樣子,俄國人擺得出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樣子,20世紀的印度還有個泰戈爾,也是好樣子——現代中國呢,謝天謝地,總算五四運動鬧過後,留下魯迅先生這張臉擺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丟我們的臉——大家想想看,上面提到的中國文學家,除了魯迅先生,哪一張臉擺出去,比他更有分量?更有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徵性?更有歷史性?

  而且魯迅先生非得那麼矮小,那麼瘦弱,穿件長衫,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站在那裏。他要是長得跟蕭伯納一般高大,跟巴爾扎克那麼壯碩,便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可他要是也留著于右任、張群那樣的長鬍子,或者像吳稚暉、沈鈞儒那樣光腦袋,古風倒是有古風,畢竟有舊族遺老的氣息,不像他——他長得非常地“五四”,非常地“中國”,又其實非常摩登:五四中國相較于大清國,何其摩登,可是你比比當年頂摩登的人物:胡適之、徐志摩、邵洵美……魯迅先生的模樣既不洋派,也非老派,他長得是正好像魯迅他自己。

  我記得上世紀70年代《參考消息》報道聯合國秘書長見周恩來,嘆其風貌,説是在你面前,我們西方人還是野蠻人。這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外交辭令,確是説出一種真實。西洋人因為西洋的強大,固然在模樣上佔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見優異的中國人,那種骨子裏的儒雅凝練,脫略虛空,那種被彼得盧齊準確形容為“高貴的消極”的氣質,實在是西方人所不及。這也好比中國畫的墨色,可以將西洋的七彩給比下去。你將魯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的模樣擺在一起比比看,真是文氣逼人,然而一點不囂張。

  有人會説,這是因為歷史已經給了魯迅莫大的地位,他的模樣被印刷媒體引用了七十多年,早經先入為主成為後世公眾的視覺符號。是的,很可能是的,但這形象效應是互為因果的:時代凝視這形象,因這形象足以換取時代的凝視,這乃是一種大神秘,儼然宿命,而宿命刻印在模樣上——托爾斯泰那部大鬍鬚,是應該寫寫《戰爭與和平》;魯迅那筆小鬍子,是應該寫寫《阿Q正傳》;當托爾斯泰借耶穌的話對沙皇説:“你悔改吧!”這句話與托爾斯泰的模樣很般配;當魯迅隨口給西洋文人看相,説是“陀思妥夫斯基一副苦相、尼采一副兇相”,這些話,與魯迅的模樣也很般配——大家要知道,托爾斯泰和魯迅這樣的説法,驕傲得很呢!他們都曉得自己偉大,曉得自己長得有樣子。那年蕭伯納在上海見魯迅,即稱讚他好樣子,據説老先生應聲答道:早年的樣子還要好。這不是魯迅會講話,是他看得起蕭伯納,也看得起他自己。

  我這不是以貌取人嗎?是的,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説法只是我對老先生的一廂情願,單相思,並不能徵得大家同意的。

  

“就文學論,就人物論,魯迅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

  我喜歡魯迅的第二個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學論,就人物論,他是百年來中國第一好玩的人。“好玩”這個詞,説來有點輕佻,是現在小青年的口頭禪,形容魯迅先生,對不對呢?我想來想去,還是選了這個詞。這個詞用來指魯迅,什麼意思呢?我只好試著説下去,看看能不能説出意思來。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70年了。70年來,崇拜魯迅的人説他是位鬥士、勇士、先驅、導師、革命家,説他憤怒激烈、嫉惡如仇、是“沒有半點媚骨的人”;厭惡魯迅的人,則説他心胸狹窄、不知寬容、睚眥必報、有失溫柔敦厚的人。總之,綜合正反兩面的印象與評價,都仿佛魯迅是個很兇、很嚴厲、不通人情的人。

  魯迅先生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魯迅研究”總算比較平實地看待他,將他放回他生存的年代和“語境”中去,不再像過去那樣,給他涂上厚厚的塗料。那麼,平心而論,在他先後、周圍,可稱鬥士、先驅、導師、革命家的人,實在很不少。譬如章太炎鬥袁世凱,魯迅就很激賞;創建民國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計其數;梁啟超鼓吹共和、孫中山創立三民主義、陳獨秀創建共産黨,蔡元培首倡學術自由、胡適宣揚民主理念、梁漱溟親歷鄉村建設……這些人物不論成敗,在中國近代史上都稱得起先驅和導師,他們的事功,可以説均在魯迅之上。

  當年中間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楊杏佛、李公樸和聞一多,更別説真正造反的大批左翼人士與共産黨人,論膽量,論行動力,論獻身的大勇,論犧牲的壯烈,更在魯迅之上。即便右翼陣營,或以今天的説法,在民國“體制”內敢於和最高當局持續爭鬥,不假辭色的人,就有廖仲愷、傅斯年、雷震等等一長串名單。據説傅斯年單獨扳倒了民國年間兩任財政部長,他與蔣介石同桌吃飯,總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讓,居然以自己的腦袋來要挾,總裁也拿他無奈何———這種事,魯迅先生一件沒幹過,也不會去幹,我們就從來沒聽説魯迅和哪位民國高官吃過飯。

  總之,魯迅的時代,英雄豪傑愛國志士,多了去了。只不過五十多年來,許多民國時期人物被貶低了、歪曲了、抹掉了、遺忘了……在我們幾代人接受的教育中,萬惡的“舊社會”與“解放前”、文壇上好像只有魯迅一個人在那裏左右開弓跟黑暗勢力鬥。魯迅一再説,他只有一支筆,可是我們偏要給他背後插許多軍旗,像個在舞臺上兇巴巴唱獨角戲的老武生……

  什麼叫做“好玩”?“好玩”有什麼好?“好玩”跟道德文章什麼關係?為什麼我要來強調魯迅先生的“好玩”?

  以我個人的心得,所謂“好玩”一詞能夠超越意義、是非,超越各種大字眼,超越層層疊疊油垢一般的價值判斷與意識形態,直接感知那個人。從少年時代閱讀魯迅,我就不斷發笑,成年後,我知道這發笑有無數秘密的理由,但説不出來,而且幸虧説不出來———這樣一種閱讀的快樂。在現代中國的作家中,讀來讀去,讀來讀去,只有魯迅能夠給予我,我確信,他這樣一句一句寫下去,明知道有人會發笑。

  我常會想起胡蘭成。他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因此成為一個旁觀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魯迅的年代是個小輩,沒有五四同人對魯迅的種種情結與偏頗,他的流亡身份使他沒有國共兩黨在評價魯迅、看待魯迅時那種政治色彩或黨派意氣,所以他點評魯迅,我以為倒最中肯。他説,魯迅先生經常在文字裏裝得“呆頭呆腦”,其實很“刁”,照他看來,魯迅真正的可愛處,是他的“跌宕自喜”。

  “跌宕自喜”什麼意思呢?也不好説,這句話我們早就遺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譯成“好玩”。然而“跌宕自喜”也罷、“好玩”也罷,都屬於點到為止的説法,領會者自去領會,不領會,或不願領會的,便説了也白説。我今天要來強説魯迅的“好玩”,先已經不好玩,怎麼辦呢,既是已經在這裡裝成講演的樣子,只好繼續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

  我們先從魯迅的性格説起。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內部文件,是當年為拍攝電影《魯迅傳》邀請好些文化人搞的談話錄,其中一部分是文藝高官,都和老先生打過交道。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提到魯迅先生並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詼諧、幽默、隨便、喜歡開玩笑,千萬不能給他描繪得硬梆梆。夏衍,是老先生討厭責罵的四條漢子之一,他也説老先生“幽默得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親舅舅即是當年和魯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字叫唐。唐五六十年代看見世面上把魯迅弄成那副兇相、苦相,私下裏對他外甥説,哎呀,魯迅不是那個樣子的。他説,譬如魯迅跑來看唐,興致好時,一進門就輕快地在地板上打旋子,一路轉到桌子前,一屁股坐在桌面上,手裏拿支煙,嘻笑言談。唐還説,那時打筆仗,不是像我們想像的那樣一本正經火氣大,不過是一群文人你也講講,我也講講,夜裏寫了罵某人的文章,老先生隔天和那被罵的朋友酒席上互相説起,照樣談笑。前面説到夏衍,我本以為魯迅根本不與他玩,結果據夏衍的説法,他們時常一起吃飯談天,熟得很。

  這樣看來,魯迅與所謂“論敵”的關係,半數是“熟人”與朋友之間的關係。不熟不識的人,魯迅怎樣看待,人家又怎樣看待魯迅呢?我的一位師尊認識一位當年與魯迅打過筆仗的老先生,50年代談起他年輕時為文撩撥魯迅,魯迅回應幾句,那老先生到晚年還得意洋洋地説:“好哉,我就給魯迅先生一槍刺下馬來!”説罷,哈哈大笑。

  這樣子聽下來,不但魯迅好玩,而且民國時期的文人、社會、氣氛,都有好玩,開心的一面,並不全是凶險,全是暗殺,並不成天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我們的歷史教育、歷史記憶,是缺乏質感的。歷史的某一面被誇張變形,另一面卻給藏起來,總是不在場的。我們要還原魯迅,先得盡可能還原歷史的情境。

  在回憶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較能夠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譬如章衣萍太太回憶有一天和朋友去找魯迅玩,瞧見老先生正在四川北路往家走,於是隔著馬路喊,魯迅沒聽見,待眾人攆到他家門口,對他説喊了你好幾聲呢!於是老先生“噢、噢、噢……”的噢了好幾聲。問他為什麼連聲回應,魯迅笑説,你不是叫我好幾聲嗎,我就還給你呀……接著進屋吃栗子,周建人關照要撿小的吃,味道好,魯迅應聲道:“是的,人也是小的好!”章太太這才明白又在開玩笑,因她丈夫是個小個子。

  這樣子看下來,魯迅簡直是隨時隨地對身邊人、身邊事在那裏開玩笑。照江南話説,他是個極喜歡講“戲話”的人,連送本書給年輕朋友也要順便開玩笑———那年他送書給剛結婚的川島,就在封面上題詞道:

  “我親愛的一撮毛哥哥呀,請你從愛人的懷抱中匯出一隻手來,接受這枯燥乏味的《中國文學史略》。”

  那種親昵、仁厚、淘氣與得意!一個智力與感受力過剩的人,大概才會這樣隨時隨地講“戲話”。我猜,除了老先生遇見什麼真的憤怒的事,他醒著的每一刻,都在尋求這種自己製造的快感。

  

“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

  但我們並非沒有機會遇見類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這樣可愛的無名的智者。我相信,在嚴重變形的民國時期人物中,一定也有不少詼諧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謂的“好玩”是一種活潑而罕見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麼詞語定義它,它決不只是滑稽、好笑、可喜,它的內在的力量遠遠大於我們的想像。好玩,不好玩,甚至有致命的力量———希特勒終於敗給丘吉爾,因為希特勒一點不懂得“好玩”;蔣介石敗給毛澤東,因為蔣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進退;他總是放鬆的,遊戲的,豁達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運的龐大的餘地、豐富的側面、寬厚的背景;好玩的人一旦端正嚴肅,一旦憤怒激烈,一旦發起威來,不懂得好玩的對手,可就遭殃了。

  我們再回頭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們———康有為算得雄辯滔滔,可是不好玩;陳獨秀算得鮮明鋒利,可是不好玩;胡適算得開明紳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風流蓋世,他好玩嗎?茅盾則一點好玩的基因也沒有;鬱達夫性情中人,然而性情不就是好玩;周作人的人品文章淡歸淡,總還缺一點調皮與好玩———他雖也論到心裏的所謂“流氓鬼”,即文筆偶爾“不正經”———可是論開闔,比他哥哥的縱橫交錯有真氣,到底窄了好幾圈,雖這説法不免有偏愛之嫌。最可喜是林語堂,他當年在亂世中提倡英國式的幽默,給魯迅好生罵了好幾回———順便説一句,魯迅批判林語堂,可就臉色端正,將自己的“好玩”暫時收起來———可是我們看不出林語堂平時真好玩,他或許幽默吧,畢竟是種種西式的刻意的自我教養,與魯迅天性裏骨子裏的大好玩,哪比得過。

  這樣子比下來,我們就可以從魯迅日常的滑稽好玩尋開心,進入他的文章與思想。然而魯迅先生的文章與思想,已經被長期困在一種詮釋模式裏。倒是胡蘭成接著説,後來那些研究魯迅的人“斤斤計較”,一天到晚根據魯迅的著作“核對”魯迅的思想,這“核對”一句,我以為説得中肯極了。

  依我看,歷來推崇魯迅那些批判性的、戰鬥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來,就叫做“寫作的愉悅”———所謂“愉悅”,直白的説法,可不就是“好玩”?譬如魯迅書寫的種種事物,反禮教、解剖國民性、鼓吹白話、反對強權等等,前面説了,當時也有許多人在寫,激烈深刻,不在魯迅之下,時或猶有過之。然而90多年過去,我們今天翻出來看看,五四眾人的批判文章總歸不及魯迅,不在主張和道理,而在魯迅懂得寫作的愉悅,懂得詞語調度的快感,懂得文章的遊戲性。

  可是我們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與深刻,看不到老先生的得意。因為老先生不流露,這不流露,也是一種得意。一種“玩”的姿態,就像他講笑話,自己不笑的。

  

好玩與道德文章是什麼關係?

  我們單是看魯迅各種集子的題目,就不過是撿別人的譏嘲,拿來耍著玩。什麼《而已集》啊、《三閒集》啊,《準風月談》啊、《南腔北調集》啊,還有那未曾結集的《五講三噓集》,真是順手玩玩,一派遊戲態度,結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給文章起的題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讀,譬如《論他媽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馬上支日記》等等等等,數也數不過來。想必老先生一起這題目,就在八字鬍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來。

  歷來我們稱引魯迅,尤其是編在中小學語文課本裏摁著孩子死命念的篇目——臨了還逼著學生硬寫什麼“主題思想”之類——總是揀那幾篇沉痛激憤之作,而許多絕妙的遊戲文章,向來不稱引。譬如那篇《阿金》,意思深得很呢。另有不少爽快的雜文,譬如《花邊文學》中的《京派與海派》、《北人與南人》,當時的文人紛紛談論,言不及義,此後迄今,也還沒人比得過,查對日期,竟是同一天所寫;《南腔北調集》另有兩篇隨手撩撩的短文:《上海的少女》、《上海的兒童》,擱在今天看,意思也還精闢醒豁,也寫在同一天——老人家顯然半夜裏寫得興起,實在得意,煙抽得一塌糊塗,索性再寫一篇。

  魯迅下筆,實在是講快感的,他自己説他作文是被“擠”出來的,並非“文思泉涌”,我只信一半。因這又是他藏在鬍子底下的“戲話”,幾分認真,幾分調笑,順便刺刺煞有介事的文學家。而他所謂“匕首”之類,並不真要見血,不過刺著好玩,態度又常是溫厚的。譬如《論他媽的》,語氣把握得好極了,我們讀著,自然明白他是在批判國民性的某一端,可是讀到結尾,老先生另起一段,忽然這麼寫道: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農民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著一碗菜向他父親説:“這不壞,媽的你嘗嘗看!”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興的“我的親愛的”那種意思了。

  我猜老先生寫到這裡,一定得意極了。

  中國散文這樣子到末尾一筆宕開,宕得這麼懇切,又這麼漂亮,真是還得看魯迅。大家不要小看這結尾:它不單是為文章的層次與收筆,我以為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體貼,既犀利,又厚道,既是激烈的,又是清醒的,不會將自己的觀點與態度推到極端,弄得像在發高燒。一個憤怒的人同時很睿智,一個批判者同時心裏在發笑,他的憤怒,他的批判,便是漂亮的文學。

  有這樣渾身好玩的態度,魯迅寫文章便可儘管峭刻,然後套個好玩的題目,自己笑笑———他曉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別人高,曉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還要高———這樣站得高,看得開,所以他遊戲得起。所謂“嘻笑怒罵皆成文章”,其實古今中外,沒幾個人可以做得到。

  文章的張力,是人格的張力;寫作的維度,是人格的維度———激憤、同時好玩;深刻、然而精通遊戲;挑釁、卻隨時自嘲,批判、忽而話又説回來……魯迅作文,就是這樣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維度與張力。他的語氣和風調,哪只是峻急犀利這一路,他會忽而淳厚沉鬱,如他的回憶文字;忽而辛辣調皮,如中年以後的雜文;忽而平實鄭重,如涉學問或翻譯;忽而蒼老精闢,如《故事新編》;忽而溫潤出神,如《朝花夕拾》。而有一種異常絕望虛空的況味,幾乎隱在他各時期的文字中,尤其是他的序、跋、題記、後記,以上那些反差極大的品質,會出人意料地糅雜在一起,難分難解。

  

高貴的品質

  許多意見以為魯迅先生後期的雜文沒有文學價值。我的意見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後來越是潑辣無忌、妙筆生花,越是深味“寫作的愉悅”。有些絕妙文章,《古文觀止》也不見相似而相應之例,雄辯如韓愈,變幻如蘇軾,讀到魯迅的雜文也會驚異讚賞,因他觸及的主題與問題,遠比古人開闊而雜異;與西人比,要論好玩,則喬叟、塞萬提斯、蒙田、伏爾泰,似乎都能找見魯迅人格的影子。當然,魯迅直接的影響來自尼采,憑他對世界與學問的直覺,他也如尼采一樣,早就是“偉大的反系統論者”,只是尼采的德國性格太認真,也缺魯迅的好玩,結果發瘋,雖然這發瘋也令人起敬。

  將魯迅與今人比,又是一大話題。譬如魯迅的《花邊文學》幾乎每篇都是遊戲文章的妙品,今日報紙上的專欄文章,休想請來這樣的筆桿子。魯迅晚期雜文,尤其是“且介亭”系列,老先生早就半自覺傾心於桑塔格形容巴特爾的所謂“寫作本身”———當魯迅悶在上海獨自玩耍時,本雅明、薩特、巴特爾、德里達等等,都還是小青年或高中生。當生於光緒年間的魯迅自認是唯物主義初學者時,當馬克思主義在當年中國成為思想時尚時,他憑自己的筆力與洞察力,單獨一人,大膽地,自説自話地,異常敏銳而前衛地,觸及了二戰以後現代寫作的種種問題與方式。他完全不是靠訊息獲知並實踐這類新的文學觀念,而是憑藉自己內在的天性,即我所謂的“好玩”,玩弄文學,玩弄時代,玩弄他自己。

  再借桑塔格對巴特爾的描述——所謂“修辭策略”、所謂“散文與反散文的實踐”、所謂“寫作變成了衝動與制約的記錄”、所謂“思想的藝術變成一種公開的表演”、所謂“讓散文公開宣稱自己是小説”、所謂“短文的複合體”與“跨範疇的寫作”,這些後現代寫作特質不論能不能或有沒有必要挪去比照魯迅,然而在魯迅晚期雜文中,早已無所不在。

  而魯迅大氣,根本不在乎這類花招,不給出説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後來種種西洋理論新説法,他仍然會做他自己———他要是活在今天這個被統稱為後現代文化的時期,他也仍然清楚自己相信什麼,懷疑什麼,他會是後現代文化研究極度清醒的認識者與批判者。誠如巴特爾論及紀德的説法,魯迅“博覽群書,並沒有因此改變自己”。

  是的,我時常欽佩後現代文本,我們已經沒有思想家了,只好借借別人的思想。但以我的偏見,他們似乎還是不及魯迅———我們中國幸虧有過一個魯迅,幸虧魯迅好玩。為什麼呢,因為魯迅先生還有另一層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便提醒我們的話。他説:他內心從來是絕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他説的是實話。

  好玩,然而絕望,絕望,然而好玩,這是一對高貴的、不可或缺的品質。由於魯迅其他深厚的品質———正直、剛烈、近於婦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經一再欣然上當。許多聰明的正人君子因為他上這些當而貶損他。可是魯迅都能跳脫,都能隨即看破而道破,因為他內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與虛空。

  這就是魯迅為什麼至今遠遠高於他的五四同志們,為什麼至今沒有人能夠掩蓋他,企及他,超越他。

  然而魯迅這種絕望的特質,説來並不見容于中國文化與中國人———在我們任意誇張而援引的那位魯迅身上,偏偏被排除了“絕望”與“好玩”這兩樣特質———這特質,反倒是現代西方人能意會,即便如老牌左翼思想家葛蘭西也説過“智慧上的悲觀主義”這樣的話,魯迅聽見了,或可引為同調吧。連我們眼中淺薄而開心的美國文化中,也有紐約大導演伍迪愛倫無遮無攔的話:“你這樣地悲觀絕望,這樣地看破一切,你惟一的反應就是放聲大笑。”———其實,在魯迅詛咒的古語中,早就有一個詞專門形容這種因絕望而發出的笑,只是我們已經忘了、不用了,這個詞,叫做“痛咥”。

  魯迅的話題,説不完的。我關於魯迅先生的兩點私人意見———他好看、他好玩———就勉強説到這裡。有朋友會問:魯迅怎麼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來談論魯迅呢?這是難以反駁的問題,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問題。這問題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因為我們這個世代,我們的文學,越來越不好看,也不好玩了。

  當然,這也是我的私人意見,無法徵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話説完了。

  (2005年6月5日在北京魯迅紀念館講演,由作者修訂交本刊發表,原文1.3萬餘字。)

責編:王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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