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6年04月28日 10:51 來源:
他很自然地從便池裏接了一杯水,一飲而盡
説到掙錢我可是老手。
14歲就進了電視臺,利用寒暑假,幾個星期拍一部戲,掙的錢比父母幾個月的工資加起來還多。自從上高中以後,就再沒有向父母伸手要過錢。日語學校裏除了韓國、馬來西亞的那幾個富家子弟外,幾個日語稍有底子的同學都先後找到了小時工,中午買飯時,能毫不猶豫地要上一份500日元的鰻魚飯。我一邊吃著250日元的青咖喱,一邊託付幾個要好的同學,“如果打工的地方有空缺,別忘了給小妹推薦推薦。”
工夫不負有心人,沒過幾天,那位天天吃鰻魚飯的同學就告訴我,他打工的地方正招人。太棒了!再次換上自我感覺最好的那件藍印花連衣褲,興高采烈地跟著他去面試。
在電車上晃了近50分鐘,到達東京的大手町,這裡有在日本電視劇中多次看見的摩天大樓群。我頗為興奮,又有些不安地走在樓群黃昏的日影裏,有些費力地跟上周圍日本人快速的腳步。同學寬慰我,“沒事的,對於不會講日語的人來説,這份工作是最輕鬆了。”“謝謝,等我拿到工資一定馬上請你吃鰻魚飯。”我在這方面一向很大方。
走進一座大樓,直接進了地下室。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那兒。我心裏偷笑,他衣服的樣式和我身上的很相似,連工作服都可以免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對陪我來的同學嘰哩呱啦地説了一大堆話,大意是我年紀太小,可能做不了這份工。我怕就要到手的工作泡湯,趕緊用今天課堂上剛學來的半生不熟的日語説:“大丈夫!大丈夫! (沒關係,沒關係)”
“領導説可以先試一天,但沒工資。”同學很得意,終於為我爭取到了這份工作。
這是一份清掃的工作。拿起抹布的時候我才弄明白,爭來的工作是和一位40來歲的日本女人一起,打掃從1樓到18樓的廁所。聽説是掃廁所,我腦子有點懵,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幹過。但想想自己交了語言學校的學費,錢包已經癟癟的,而自己還要為上大學積攢120萬日元……這對我來説,簡直是個天文數字。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拽著拖把跟在後面。
有好幾個小時工都是第一天上班,穿工作服的“領導”身先士卒,要為幾個新人做標準示範。這就是我第一次接受日本的職業教育。在男廁所裏,他麻利地就像洗自己的茶杯一樣把小便池擦得白白凈凈,連漏口的一點點黃色,他都細心地用手摳掉。在便器比他的牙還要白了之後,他滿意地停下快速移動的手,便池上能清晰地映出男人有些變形的臉。“尤西(很好)。”他轉頭看看我,“明白了嗎?”他很自然地拿過一個紙杯,從便池裏接了一杯水,一飲而盡。我一陣噁心,雖知道日本的自來水可以喝,但在這兒的一齣一進,距離太近了。
我只聽懂了一句“八格!”
9月的日本,悶熱潮濕,廁所中沒有空調。女廁比男廁要臟多了。下班後,留在這裡的是刺鼻的臊臭,讓我真想把一個星期前在北京吃的飯都吐出來。用手把紙簍中的臟東西一個個掏掉,再用抹布把便池旁濺出的屎尿擦凈。鼻子一酸,淚水夾著汗水一滴滴地掉進了便池裏。
想起以前,姐妹中我是老小,14歲進央視做主持,15歲在青影廠拍電影,當時因《搖滾青年》在全國放得正火,我留學之事引來了電影學院老師們的一片惋惜聲。可是年輕氣盛的我,自認為出身於書香門第,滿腹清高,看不慣文藝圈子中的一些名利“誓”圖的作風,來了個拍拍屁股走人,咱敬而遠之。我推掉了5部電視劇的片約,決心東渡日本。
現在我身上穿著全劇組朋友送給我的蠟染衣褲,卻在這裡打掃廁所。和我一起幹活的是一個40多歲的日本“歐巴桑”(對上了些年紀的婦女的稱呼),見到新人進門,顯然她已經以前輩自居了。生怕我偷懶,一直側著眼盯著我。到了10樓以上她乾脆止步歇息,在旁邊抽著煙,對我指手畫腳地吆來喝去。就這樣一幹就是五個小時,從一樓掃到10樓的時候,我的腰已經累得直不起來了。一不小心碰翻水桶,又引來她鋪天蓋地一片驚叫。在連續的高聲責罵中,我只聽懂了電影中日軍吼過一句“八格(笨蛋)!”
我縮在墻角,渾身顫抖著,不敢去看那張憤怒的臉。這時,一位40歲左右、身著和服、打扮得很體面的太太走了進來。她沒看見地上的水,腳下一滑,一個踉蹌向前撲去。“當心!”中文衝口而出。我一把抱住了那婦人的雙腿。她搖擺了幾下總算站定。雪白的日式足套已被濺濕。“媽媽,怎麼了?”跟進來的一個女孩子,慌忙扶住了母親,低頭看見跪在水裏的我,又是一聲驚呼。我的一雙臟兮兮的手正緊攥著她媽媽美麗的和服裙擺。我趕緊撒手,衣服上已經留下了兩個完整的臟手印。
闖禍了!我嚇得站了起來,向後退去。和我一起幹活的日本老太衝上來,小雞啄米一樣頻頻地向那位闊太太鞠著躬。大概在説我是個外國人,剛來的,不會做事,實在對不起!邊説邊把我拽過來,拿她那雙剛剛掏過廁所,還戴著塑料手套的手摁著我的頭讓我鞠躬道歉。
過腰的長髮在眼前不停地抖動著。我這十幾年都是被人哄著,捧著,慣著的,哪向人低過頭。頓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感涌上心頭。我梗著脖子,有一種士可殺,不可辱,決不
向你日本人低頭的“豪邁氣概”。闊太太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憤怒,她招招手,意思好像是要我跟她出去。
這對一向高傲的我來説是振聾發聵的傷害
“她會不會要我賠?沒錢會不會打人?聽天由命吧。”我默默地跟隨著她走出了廁所,她開始向我問話,我又累又氣,什麼也聽不懂。看她的神態還和氣,我只能拼命地回想起上午剛在學校裏學來的日語,結結巴巴地説:“我……叫……朱迅,我……是中……國人。”那位闊太太見實在不能和我交流,就從包中拿出兩個用銀色的錫紙包得很精緻的飯糰,做了一個吃的動作,柔聲地説:“KAWAYISO(可憐的)。”最後一句我聽懂了,她在可憐我!這句話對於一向高傲的我來説是振聾發聵的傷害,比打我罵我還要刺痛我的自尊。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目送著那母女倆優雅地走開。還沒到大門口,只見女兒拿出一張濕紙巾給她媽媽擦手,好像在埋怨她怎麼去碰一個掃廁所的外國人。那婦人擦完手,順手把它丟進了垃圾桶,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一股不可阻擋的寒意涌上心頭,讓我渾身哆嗦,手裏捏著的那兩個冰冷的飯糰已經變了形。走回廁所,日本老太還在叨咕著。我既聽不懂,也不想聽。走進一個小格子,反手插上了門。看著手裏的兩個飯糰,我的淚水奔流而下。“天哪!這就是我要接受的現實嗎?”我狠狠地把飯糰扔進便池,不停地按著沖水鈕,水聲轟隆,奔流而下,掩蓋了我的嗚咽,沖走了我的驕傲,也驚醒了我的櫻花夢……
天知道是怎麼掃完這18層廁所的。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我走在回家路上。鼻中仍殘留著“紙簍”中女人們用過的生理用品的惡臭,讓我真是下輩子都不想做女人。心中也再無當初到日本時的興奮。就是這幾個小時,讓我真正知道了這不是拍電影,而我也不是在演戲,這就是活生生的現實。而這現實是我自己選擇的。背水一戰,毫無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我每天下午5點放學,在便利店買袋薯片、麵包之類的東西,路上邊走邊吃。街邊自動販賣機裏的芬達汽水又在誘惑我了。想到啟開蓋子,會冒出晶晶亮的氣泡,喝到胃裏,打出個嗝,爽透了!可一瓶要100日元。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兜,裏面有一個硬硬的鋼蹦兒——500日元。這是最後的底牌,不到發工資是不能用的。我的視線艱難地從路邊自動販賣機上移開,跑了一段路,在車站邊免費飲水處,對著龍頭,咕嘟咕嘟,賭氣般地大口大口喝。
每天晚上6點半準時開始清掃。這個時候樓裏大多數的公司職員已經下班,我的工作就是把大樓的每個廁所清掃一遍,讓他們清清爽爽地迎接第二天的工作。那段日子裏,我累得幾乎無法思考,更不知道現實和夢想的結合點在哪,但我隱約感到,這種生活的磨煉也是必須經歷的重要一課。怎麼過來的?説白了,每天在掃廁所的時候,我都會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戲中的主角,今天是苦菜花,明天是阿信,現在只不過是在體驗生活。我喜歡演戲,因為這裡有百變人生,百種滋味。我感謝生活給我不同的味道,當然包括臭味。
從此,每天傍晚,總會有一個留海齊眉、長髮齊腰的女孩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目光清澈地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打掃著白天的污穢。
責編:李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