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董倩):
歡迎收看《新聞1+1》。
地溝油從我們的餐桌上流了出去,轉了一圈又流了回來,這做到了循環利用,也做到了綠色經濟,但是這個“綠色”是活活把人氣綠、嚇綠。
如果有學者做了這個一個比方,他説我們吃的每十頓飯裏面,就有可能一頓是用地溝油做的,聽了這樣的比例之後,您會做何感想呢?
“圍剿地溝油”,就在一週前,《中國青年報》的報道披露了一個驚人的數據,那就是我們每年有200萬到300萬噸地溝油溜回餐桌。
這份報告採訪的是武漢工業學院教授何東平,由於何教授的另一身份是全國糧油標準化委員會油料及油脂工作組組長,因此,該報道立即引發各界強烈關注。然而戲劇性的是,報道出來兩天后,何東平教授否認了這一説法。
何東平(武漢工業學院教授):
它加工以後吃肯定死不了,它不像三聚氰胺可以致人死地,但是從道德倫理上讓人受不了。
3月19日,何東平召開新聞發佈會,建議政府相關部門加緊規範廢棄油脂收集工作。在這個新聞發佈會上,他否認了此前説過的數據。那麼,從報道見報到新聞發佈會改口,短短的兩天時間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蔣昕捷(《中國青年報》記者):
(他説)一天之內有50多家媒體給他打電話,包括境外的,然後各級領導各部門也給他打電話,他説他壓力很大,他説他壓力主要在這個數字上。
二、三百萬噸的確是個觸目驚心的數字,然而這麼多的電話中是哪些給了他很大的壓力呢?何東平教授的改口是出於科學嚴謹的考慮,還是源於這些電話中的壓力,我們尚無法得知。只是,何教授的這一改口是否就真能平息幾天來的軒然大波呢?
蔣昕捷:
這篇報道本身探討的是地溝油檢測的難題,因為我們這個版面就是科學探索版面,一向是發科普報道的,所以沒想到這一次。
一篇科普報道究竟觸動了現實中誰的神經?對比3月17日的報道和3月19日的新聞發佈會,最主要的變化有兩處:一是何東平説,自己並沒有對全國的地溝油狀況進行過調整,也沒有説過有300萬噸地溝油回流餐桌;二就是原先的地溝油中的黃曲黴素毒性百倍于砒霜的説法也是失當的,他也沒有取得地溝油進入餐桌的有效的證據。
蔣昕捷:
採訪的時候,我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地溝油的規模有多少,當時何教授就説200萬到300萬噸。
事實上,就在今年《北京科技報》的報道“餐館‘地溝油’”黑幕中,何教授也曾對《北京科技報》的記者説,2009年上半年,全國各地返回餐桌的地溝油大約有200萬噸。即使在何教授召開的新聞發佈會上他也提到,據統計,我國每年消耗油脂中的15%,約330萬噸成為廢棄油脂。
蔣昕捷:
廢棄油脂當中有多少被回收利用,比如説做生物柴油,或者做化肥,或者做肥皂、化工産品,還有多少做地溝油?我覺得做地溝油的這個比例你找不到,但是有多少正規利用,因為這個是可以統計的。我最近看到安徽合肥的媒體就做了一個調研,他們就找正規回收的廠,看每年回收的規模,發現他們不足三分之一。也就是説,有三分之二的廢棄油脂可能去向不明,不知道它做了什麼。
就在爭議聲中,一週以來,全國各地紛紛突擊圍剿地溝油。國家食藥監管局也發佈緊急通知,要求嚴防地溝油流入餐飲業。
事實上,公眾最為關注的不僅僅是地溝油的總量和毒性,而是為什麼這麼多年,地溝油如此無法見光,但卻就是無法杜絕?這次的圍剿過後,地溝油會不會又像三聚氰胺一樣捲土重來呢?這個綿延多年的頑疾究竟該如何徹底根治?
主持人:
岩松,你怎麼看這個現象?一方面媒體説了,言之嘖嘖你就是這麼説的;另外一方面,教授改口了,他説我沒有這麼説過,你怎麼做這個判斷,誰説的是真的?
白岩松(評論員):
我也注意到,當這個教授改口之後有很多人在譴責教授,説怎麼能作為一個科學家,不堅守自己心中你認定的一些科學數據等等。
但是換一個角度想,我覺得非常可以理解,因為什麼呢?正義在大家那兒,但是實實在在的壓力卻在人家本人這。記者也説了,因為他給記者打過電話,接了50多個電話,這還是報道剛出來,然後各級領導給他打電話,這種壓力具體在那。其實在我們這兒感到很憤慨或者怎麼樣的時候,我們沒有感受到這種壓力,這是第一個。
第二,公理在遠方,但是威脅可能就在自己的近旁。從這個角度,作為一個個體來説,我覺得教授權衡了一番之後,可以理解他的這種做法。
主持人:
你指出的威脅是什麼威脅?
白岩松:
包括他會感受到,你比如説媒體的這種採訪可能會放大,他會很擔心自己作為相應的課題組的組長,包括自己作為一個知名教授等等這方面的這種因素。
另外,也接到了很多很多各種各樣的電話,你覺得我們很多領導給他打電話會談什麼呢,“非常好,你説得很好?”。
主持人:
但是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畢竟他的身份是個學者,學者可以用輕易兩天的時間,就把以前自己做了多年的推論和結論給推翻掉,這意味著什麼呢?
白岩松:
我覺得這裡其實是最值得我們今天去探討一下,在這個轉變的過程當中,為什麼?首先,他的確也有改口的必要。為什麼呢?因為他在接受採訪的時候,用的也是“據估計大約是200萬到300萬噸”。而且這本身中間的空當就很大,中間有100萬噸的空當。那麼,如果接到反過來的質疑,請問你給我拿出證據來,來説明是不是就是200萬到300萬噸,我相信他拿不出來。
主持人:
如果我是教授的話,我就會問他,既然你質疑我的話,説我的數字不對,那你告訴我正確的數字是多少。
白岩松:
是。這就是我們現在,不管是記者,包括相關的這種專家學者,在積累了大量的採訪,或者説相應的這種科學數據,然後進行相關推論的時候,社會上應該引起這樣一種關注,而不是反的。什麼樣的一種關注呢?不能質疑質疑者,因為的確,如果質疑質疑者的話,質疑者他不是,第一,記者他不是公檢法,他很難獲取全部的資訊,掌握大量的證據。作為科學家,他不是一個全國部門的領導者,他只能做武漢,或者説局部地區,並且根據一些數字來進行推論。
我在想這樣的話,管地溝油的時候不太認真、不太較真,但是在質疑教授的時候是絕對認真、絕對較真的,而在絕對認真和絕對較真面前的時候,教授所談的這個話語是有問題。我覺得社會應該形成一種不能質疑質疑者,而是應該反過來,拿出證據證明他是錯的,或者説他是對的。如果你認為他是錯誤的、有問題,請你拿出證據來説他是錯的,我覺得這不就形成了一種社會良性的互動嗎?
尤其請注意,記者和學者如果質疑的問題是涉及到公共利益,健康、安全等等因素的時候,更不能反過來質疑質疑者的這種數據。他的確拿不出一個準確的(數據),如果要質疑他,一質疑他就得改口,因為的確做不到百分之百的科學性。
主持人:
因為教授質疑的是到餐桌上,跟我們每一個人吃的東西相關的東西,這叫“民以食為天”。按説不管他提出是一個多麼站不住腳的數字,我們都應該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白岩松:
所以這時候我就覺得,我們沒必要去追究教授的這種改口。有他個人各種各樣的因素,剛才我們也談了,既有他自身的這種壓力,如果回到科學本身的話,的確還不是那麼百分之百地無懈可擊。
從政府相關部門的角度來説,在這篇報道以及相關的數字出來,不管説改沒改口。但是行動也出來了,你比如説要求各地都在進行這種監督,包括歡迎群眾的舉報等等。
另外,已經揭開了這個蓋子,全社會會去關注這個問題。我看了一下,全國很多的媒體,不斷東南西北,也都在關注這一個話題。我覺得這形成了一種良性的轉向,我們該感謝這個教授,也該感謝有關部門這種快速的行動。同時也會去思考一個問題,比如説有一個副教授説,我們説不管200萬還是300萬噸,有這樣一個數字是明確地擺在這裡的,我們每年進口的食用油和自己銷售出去的食用油總量,比市場上用的食用油總量是要少很多的。多出來的這幾百噸油請問是哪兒出來的?我覺得這裡沒有涉及到“1、2、3、4”的數字,但是它給我們提出了一個嚴重的警告,我覺得我們應該去仔細地思考和監督,多出來的這幾百萬噸油哪兒來的。
主持人:
沒錯。地溝油的這個問題,在人們的印象裏面可不是今年才成為問題的一個問題,在人們的印象裏面,最起碼存在的是十幾年,快二十年的時間了。那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這個問題就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呢?我們的節目稍後繼續。
200萬至300萬噸潛伏在餐桌上的地溝油,如果不是這樣一個令人倒胃且恐懼的數據,也許近日關於地溝油的新聞不會如此密集的爆發。而對於業內人士而言,地溝油的存在早已成為一個公開的秘密。
記者:
一桶(地溝油)多少錢?
安徽某收售地溝油老闆:
現在不包桶就是4500,包桶就是4800。
記者:
你們折下來多少錢一斤,三塊錢?
安徽某收售地溝油老闆:
哪有三塊錢,也就是兩塊二毛五,沒有加工,加工成就可以送到餐館,現在我們這兒是半成品,不是成品。
這是《廣州日報》的記者近日專門針對地溝油所做的調查。一位佛山的餐館老闆告訴記者,在廣東地區,地溝油賣給餐館的價格是每公斤3元錢,甚至還可以砍價。而普通的食用油價格為每公斤9元,提煉一噸地溝油成本僅需300元左右,有的人一個月可以掙萬元。利益的驅使讓地溝油的生意顯得格外的搶手,已經形成了一條回收、提煉、加工、銷售的産業鏈。
目擊者:
見過有人在這裡撈過那些所謂的油。
記者:
什麼時候?
目擊者:
夜晚也有,中午也有,掀開下水道蓋來撈,見他用個盆來撈。
飯店員工:
專門有個人上來收,晚上那個人就來拉走。
這是一名因為專門從事潲水油收集加工業的企業主,他與當地多家單位簽定了收集潲水油的協議書,而潲水油正是地溝油的一種。因為其他人在他的地盤上收集潲水油,被他認定屬於偷油行為,因而雇傭打手展開報復,導致6人輕傷、1人重傷,並造成六級傷殘,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
字幕提示 網絡歌曲《地溝油之歌》:
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嗚嗚嗚,你越採越離譜,我越防越糊塗,你好毒,你好毒,你好毒,嗚嗚嗚,砒霜都要認輸,還假裝不在乎。
蔣昕捷:
現在各地都在查地溝油,但是經常碰到這麼一桶白桶裏裝的油,也沒有任何標識,但是你沒法判定它是不是地溝油,因為檢測不出來,這個現在檢測上有這麼一個困境。如果説地溝油已經到了餐飲業,已經到了流通領域的話,你很難把它揪出來。
就在本月18日,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辦公室,發佈《關於嚴防“地溝油”流入餐飲服務環節的緊急通知》。要求各地食品藥品監督管理部門,迅速組織對餐飲服務單位採購和使用食用油脂情況進行監督檢查。
去年6用,一部新的《食品安全法》正式出臺,其中對於採購和使用食品原料的環節做了明文規定,但在《中青報》記者蔣昕捷看來,屢禁不止的地溝油問題卻依然面臨著監管上的難題。
蔣昕捷:
找到了散裝油,但是你不知道它哪來的,他也拿不出有效的票據。這時候我看執法部門怎麼辦,就是説我先回去,完了你自己把票據找來,我下次來復查,這個就是你沒法解決問題。
地溝油到底有多少又進了消費者的肚子,恐怕沒人能説得清。國家標準、強制回收、政府監管,一切還存在很多問題需要解決。或許在關注地溝油危害性的同時,我們更應該關注《河南商報》3月20日的一篇報道,在3月18日,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出緊急通知後,這家報社的記者聯絡了十幾個部門,得到的答覆都差不多,地溝油主要不歸我們管。
主持人:
今天我看了一篇文章的題目很有意思,他説剿地溝油這件事情的難度,看來不比緝毒的難度要小。我們看一下地溝油,它無非就是回收、加工、銷售這麼幾個環節,為什麼20年來一直沒有管好這個問題呢?
白岩松:
它跟緝毒既有相似的地方,也有不相似的地方。我覺得緝毒可能比它還容易點兒,因為你明確地知道誰在管。但是查地溝油的時候,所有的部門都説這事兒主要不歸我們管。後來我也看了一下相關的鏈條,是,每個部門都有把它推出去的責任,有人説這是衛生部門管,衛生部門説這是餐館裏用的,後來進餐館了,你應該是食品監督等等,大家就互相推來推去的。
又跟緝毒有一個相似的地方是什麼呢?馬克思在《資本論》裏也引用過一番話,“一旦當利潤超過百分之百的時候,恐怕就要腳踏一切法律了;如果要超過百分之三百的話,恐怕那就絕對是亡命都會幹。”你仔細去看地溝油,地溝油這裡面的利潤空間是很大的,他加工一噸的地溝油,最後的成本可能只有300塊錢,但是他一公斤要賣3塊錢左右,你可以看到它的利潤率要超過百分之三百。那你就能夠明白,他是鋌而走險不説,甚至會亡命,因為利潤太高了。
而對於餐館來説,恐怕它也歡迎,也因為利潤。他的一公斤地溝油不到3塊錢,但是市場上的食用油一公斤是9塊錢。因此這裡巨大的利潤空間,就會使很多人鋌而走險,直至(成為)亡命之徒。
主持人:
你看這整個的鏈條,餐館有錢可掙,挖泔水的人有錢可掙,煉油的人有錢可掙,回流的人有錢可掙。
白岩松:
然後消費者自己花錢買病去。
主持人:
你看,我今天看了資料才知道,地溝油,大家覺得天生它就是個壞東西,其實到了餐桌上它是毒品,如果進入到化工店它就是個寶物。
白岩松:
這就是一個轉化的問題了。其實首先我覺得這應該稍微科普一下,什麼叫地溝油?大家可能一想到地溝油,包括片子裏看見我們剛才的井蓋,也都知道以為是在地溝裏頭。是,這是最讓我們噁心的那種地溝油,因為它是包括我們説的泔水等等,包括直接從餐館收的這種泔水,然後(包括)地溝上漂浮的油物,這是地溝油的一種。還有一種是用劣質的豬肉內臟、豬皮加工的油。還有一種也非常常見,比如説炸油條,就是油炸食品,按理説用過幾遍之後你就要換新油了,但是相當多的不法商販,一遍又一遍地用它,然後只不過再加工一點,然後再加入新油繼續用,這三者加在一起是地溝油一個總的概念。
去年12月份,中國農業大學一個教授在咱們這兒做節目的時候,曾經説過一句話,“估計每個中國人都吃過地溝油”。這一下就會讓你非常非常地難過,但是事實可能如此。因為我們要了解地溝油剛才我説的這三種概念。
的確,剛才你説了,它也有好的一面,這就是大家期待的。它可以轉化成生物柴油,也可以提煉出沼氣等等。但是先不管這些,它可能變成好處,您先把源頭的地方給我管住,我可不想有機會花錢吃這地溝油。
主持人:
問題是,你看,比如説餐館,如果小家小戶的來收,他收我一噸泔水,他要給我錢,但如果是大的工廠來收的話,也許他收我一噸我要給他錢。
白岩松:
沒錯。
主持人:
那你説這怎麼改變呢?
白岩松:
我們現在全國有很多城市建了這種,所謂的把地溝油加工成生物柴油等等,但是現在利用率不高,因為它加工的成本還相對高。
另外,像餐館等等要收垃圾處理費。
主持人:
沒錯。
白岩松:
這個是要向人收錢的,他就會心疼了,這裡也有利潤。
主持人:
是。
白岩松:
可是那些黑心的製造地溝油的人,要他這來收泔水的時候,是要給他錢的。
主持人:
沒錯。
白岩松:
你看這裡裏外外。所以我覺得,我們首先要從,包括濟南等城市試行了免費去收,這就堵住一個源頭。另外,一定要查住餐館的這個出口,這是要嚴防死守的。
另外,我覺得從《食品安全法》的實施,包括咱們已經有了相應的更高級別的管食品安全的,也可以把它當成一個案例。
我覺得很好,這件事情教授一説完,不管他改沒改口已經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而且多個部門都在推,我覺得這麼大的一件事,每個人都有可能吃過的一件事,跟人們的生命健康安全有關係的事兒,應該當成一個專題去研討,拿出一個對應的方法。但是,我的主張,我們每個消費者的主張都是堵住源頭。
主持人:
我們看,20年的時間,按説堵住源頭並不是很難,為什麼20年的時間都沒有堵住?
白岩松:
我覺得現在更加有可能是,包括技術的進步,會使地溝油有利可圖。我説的“有利可圖”是對社會,而不是對那些黑心的人來説。他原來具有這樣可轉化成有用……
主持人:
清潔能源。
白岩松:
清潔能源,而且汽車的尾氣如果用這種油不含有二氧化碳,那我們為什麼不能加大這方面的研發呢?它跟20年前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技術進步了,人們維權的觀念更強了。
另外,我覺得現在的監督更立體了,您沒覺得嗎?我想每個人都會有這種感觸,過去的話,20年前形成一個立體監督是很難的,現在公民的意識在增長,媒體的監督大範圍地在增長,包括我們人大等等各方面,形成一個立體的監督,讓他的成本越來越高,我説的成本不僅僅是經濟成本,包括法律的成本,包括他的傾家蕩産的成本。那麼,很多黑心的人就會減少。
責編:劉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