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一部關於企鵝的紀錄片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它的畫面唯美,記錄了企鵝一年一度的冰上長征。企鵝們披著烏亮的黑袍,挺著雪白的肚皮,一個接一個地行走在冰上,耐心而堅定地橫穿南極,尋找有利於下一代的生存環境,哪怕有一半的同類會在旅途中死去。
我每天上下班走在人頭攢動的曼哈頓大道上,突然有一天停下腳步,站在馬路中四下張望,赫然發現曼哈頓的人與南極的企鵝驚人的相似。這裡的“企鵝”個頭大,穿戴整齊,黑西服、白襯衣,淺色領帶或圍巾像極了從企鵝的黑袍裏翻出的白色肚皮。
南極的企鵝身材肥碩,腦袋左搖右晃,步速卻很快。而曼哈頓的“企鵝”步速更快,這一秒鐘不邁出你的腳,那一秒別人的腳就要落到你的腳上。不僅如此,還不能太快,否則就會踩上別人的腳後跟。
曼哈頓是紐約市的一個小島,在這個“彈丸之地”,密密麻麻橫豎交織著世界上最密的交通網。紐約有400多個地鐵站,大多集中在曼哈頓島。這也難怪紐約地鐵系統總是成為恐怖分子青睞的目標,這裡的人口密度太高了。曼哈頓的地面高樓密布,世界各國的主要公司都到這裡佔一席之地,説它是美國甚至世界的經濟命脈也不為過。
美國的速度在曼哈頓體現得淋漓盡致:人們只爭朝夕,行色匆匆,動作機械,面無表情,川流不息的人群,來來去去的身影。當人們在如此狹小的空間為生活奔波時,人口的稠密度與人心的荒涼形成正比。
早上七八點鐘的地鐵車廂裏一般都比較安靜,只有“哐當哐當”車廂搖動的聲音。人們的腦袋在整齊一致地左右搖晃,表情各異。車廂裏的女人大多化了粧。南美裔的女性粧化得很濃,在家化完一遍粧,到了地鐵上又開始化第二遍。在包裏翻啊翻啊,小刷子小鏡子一應俱全,十八般武藝當眾操練一遍。白人的粧描得精緻,華人則清湯直髮,素面朝天,非裔化過了卻像沒化過,大概膚色太深了,只好向其他方面發展,比如編小辮, 把細細卷卷的頭髮編成“炸雞窩”式或貼著頭皮編成“地溝式”, 要麼在腳脖子上戴一條粗粗的腳鏈。
城市無故事,只是支離破碎的片斷,只是陌生人的擦肩而過。車廂裏的人們不是在閉著眼睛打盹就是睜著眼睛發呆。我擠在他們中間,感到人群中瀰漫出來的沮喪。也許是因為紐約漫長沉悶的冬季,也許是因為當下令人沮喪的經濟危機。無論是那些禿頂的戴著老式眼鏡的胖胖的中年印度男人,還是那些壯碩的永遠穿著西裝卻從來不打領帶的傲慢猶太商人,或是那些永遠有著黑眼袋的印度女人,以及那些個頭小小的臉色蠟黃的拉丁裔女人,連抱在手上和坐在兒童車裏的孩子眼裏都永遠流露著成人般的沮喪與無奈——好奇怪的表情。
曼哈頓的“企鵝”們奉行“沉默是金”原則,好像在玩一個遊戲,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開口。在繁忙的路段或地鐵站,聽不到爭吵,只聽到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和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曼哈頓的人很有禮貌,不説話也是一種禮貌。比如開門,男人紳士一些的,會把門留給第三個人,女人開門就比較技巧一些,她會給後面的人候著門,但絕不停下腳步,也不會等你走近,她候門的時間僅夠你一個箭步剛剛摸到門。
人生的場景如同粗陋的鑲嵌畫,近看幾乎沒有什麼美妙可言,唯一的辦法是移開一定的距離。
在我上班必經的地鐵站,總有一個高高胖胖的非裔,他不像一般的工作人員,除了舉著指示燈照顧乘客上下地鐵,還忙裏偷閒地大聲説:“早上好,日安!”他的聲音十分洪亮,從車頭傳到車尾。他戴著大蓋帽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帶著曼哈頓人少有的熱情,在曼哈頓最繁忙最嘈雜的地鐵通道上聳立著,像一個標誌。我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聽著,忽然有一天淚眼模糊。
上午九時的曼哈頓是最為安靜的,又是蠢蠢欲動的。太陽出來的蒸騰剛剛平息,早晨上班族大遷徙的塵埃剛剛落定,人們已乖乖地走進高樓,消失在大街小巷門廳小道,消失在一格一格的小格間裏。高樓被無數的小窗戶切割為成千上萬的小空間,人們擠進小隔間,一人一格或數人一格地開始進入運營狀態。個人消失了,大機器的運轉開始了——曼哈頓島就像一艘即將啟程的巨輪,各個零件已進入位置,整條巨輪開始運作,開始航行。馬達隆隆,汽笛聲聲,白煙滾滾,整個大地都在震動,整個世界都在跳動。
“整個上午 我都用在
努力調整步伐好進入行列
(卻並沒有人察覺我的加入)
整個下午 我又要為
尋找原來的自己而走出人群
(也沒有人在意我的背叛)
為了爭得那些終究要丟棄的
我付出了
整整的一日啊 整整的一生”
席慕蓉的這首詩題目叫《詩的成因》。在那遙遠的南極,企鵝的目光不僅肅穆,而且充滿著冰雪晶瑩的希望,它們總朝著一個方向。可我們,來來去去,匆匆忙忙,又要去到何方?(摘自美國《僑報》/紐約 南希)
責編:唐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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