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7年04月26日 10:39 來源:南方網
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師生簽名悼念受害者。
他是精神病人嗎?
編者按: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擊案發生後,兇手趙承熙一時間成為心理學家和精神病專家關注的對象。多數心理學家認為趙承熙有心理方面的問題,但是精神病專家更傾向於認為趙承熙是一名精神病患者。江蘇無錫市精神衛生中心的劉錫偉教授甚至將此案與15年前轟動一時的盧剛槍擊案想提並論。兩種看法儘管存在一些重疊的中間地帶,但是在根本問題上卻是涇渭分明。鋻於很多惡性刑事案件在認識上均呈現出“精神病專家VS心理學家”的局面,本報現將兩種觀點予以發表,請讀者明察。
本報記者 柴會群
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擊案案發之時,無錫市精神衛生中心主任醫師劉錫偉教授正在美國紐約州小女兒處。在此之前,他先去洛杉磯拜會了自己28年前在湖南醫學院進修時的老師——一位已經年近八旬的華裔精神病專家,將自己帶來的關於盧剛的資料交由對方。
美國此行,劉錫偉原本想實現一個願望,就15年前轟動一時的盧剛殺人案與美國的同行達成共識。1991年,美國愛荷華大學物理系留學生盧剛槍殺了包括自己導師和同門師弟林華在內的四人,然後開槍自殺。
這場轟動了整個華人圈的悲劇,後來被歸咎為盧剛本人的狹隘、自私和冷酷。儘管美國人對盧剛事件表示出足夠的寬容,受害人的家屬甚至寫信安慰盧剛的親人,但不可否認,此事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華人在美國的聲譽。
然而劉錫偉——以及不少同樣從事精神病工作的人士——卻認為,悲劇産生的真正原因,在於盧剛是一名精神病患者,他本人,也是這種目前人類尚無法完全認識的疾病的受害者。
劉錫偉未來得及完成他的使命,因為短短兩個月後,一齣影響更大的校園悲劇上演了。韓國籍學生趙承熙無故槍殺了32名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師生,然後開槍自殺。事發後,關於兇手的國籍問題,一度引起軒然大波,最後證實作案者非中國人之後,劉錫偉和其他華裔人士一樣,也松了一口氣。不過,他承認,自己現在仍然不輕易出門——很多美國人分不清韓國人、日本人、中國人。據他了解,在弗吉尼亞州,已經有很多韓國人搬家離開。
就像歷來關注的每起不同導常的殺人案一樣,劉錫偉開始研究這起美國有史以來最大的校園槍擊案。隨著事件的進展,他很快發現,真相正在像自己判斷的那樣浮現。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趙承熙是一名精神病人,我只能説,趙承熙的身上具備了‘瘋劫’的大多特點。”經歷了去年的邱興華案風波之後,劉錫偉講話已經分外謹慎。因為為邱興華申請司法精神鑒定,劉錫偉除了被眾多網民謾罵,亦被學術對手們指責為“有病推定”和“泛精神病化”。
不過,劉錫偉初衷不改,他仍將精神病人殺人現象稱為“瘋劫”——一個即使在精神病學圈內也受到質疑的觀點。
不存在的女友
劉錫偉堅定自己的判斷,是從趙的室友出面澄清“女友”一事開始。
槍擊案爆發之初,美國媒體除了將兇手臆斷為華人之外,還犯了一個想當然的錯誤——將趙承熙殺人的原因歸為感情因素。確切地説,認為趙承熙是因為與女朋友埃米麗吵架而動了殺機。
但趙承熙的室友卻出面説:趙承熙根本就沒有女朋友。而被趙承熙第一個槍殺的埃米麗的室友也澄清:從沒聽説過埃米麗講過趙承熙這個人,趙承熙不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事實上,趙承熙只有一個想象中的女朋友。趙承熙的室友考克説,大學二年級時,趙承熙曾向他講過,自己有一個叫JELLY的女朋友,是一個超級模特,她住在太空,以太空船代步。趙承熙講得很認真,他説女友將他稱作“SPANKY”,因此,他曾用過“JELLY SPANKY”這個名字。
沒有人見過“JELLY”,實際上,這個人並不存在。劉錫偉説,在精神病學上,這是典型的“鍾情妄想”症狀。劉錫偉曾也有這樣一個病人,他鍾情于一個“女明星”,叫“鐘月娥”,他每年都要去一個固定的地點去等這個人,但是從來沒有等到過。後來劉錫偉發現,這個女明星其實並不存在,“鐘月娥”其實是“忠於我”的諧音,是這個病人想象出來的一個“忠於”他的女孩。
劉錫偉仔細研究了趙承熙作案過程:早晨7:00駕車跑到女生宿舍,與大一女生埃米麗發生爭吵。爭吵過程中,男同學克拉克聽到爭吵聲出來勸架,結果趙承熙拔出槍將二人先後槍殺。9:01,他用“ISHMAAL”的名字給NBC寄了一個郵包,裏面有27個視頻文件,43張照片和一封只有1800字卻寫了23頁的信。然後駕車到大學校園,將門鎖上,向學生開槍射擊,前後射出一百多發子彈,最後開槍自殺。整個過程,趙承熙均從容不迫地完成。並曾在槍殺之餘向一名韓國留學生以“HELLO”問候。
偶然、公開、殘酷、特立獨行、情感冷漠、濫殺無辜……這些正是劉錫偉總結出的“瘋劫”特點。他認為,這些特點適用於馬加爵,適用於邱興華,同樣也適用於趙承熙。
“我不叫趙承熙,我是‘問號’”
趙承熙似乎是一個天生的新聞製造者,除了駭人聽聞的槍擊行為本身,他寄給NBC電視臺的的一個包裹,同樣引發了一場熱議。
因為播出暴露趙承熙殺人動機的視頻錄像,NBC電視臺曾備受美國公眾指責。
但人們不得不承認,那段錄像除了帶來震驚和恐怖,也讓人感到荒誕和莫名其妙。無論是警方還是公眾,均無法從中獲取趙承熙真實的作案動機。
然而劉錫偉從中有了新的收穫。他認為,從趙承熙的這些話中可以清楚發現,他在作案前有強烈的“被控制感”——精神分裂症病人又一典型症狀。比如:“你以為我願意做這件事麼,你以為我夢想我這樣的死去麼?一百萬年來我一直不願做這件事。”“顯然,他是認為自己是被驅趕著、不得不去殺人。”劉錫偉説。
中國精神衛生法草案主持起草者、著名精神病專家劉協和教授認同劉錫偉的這一觀點,“被控制感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的一種常見症狀。”劉協和説。作為領域內最權威的專家之一,他主持做過兩千余個司法精神鑒定案例。
劉錫偉注意到,趙承熙在視頻宣言中多次使用的過的一個詞:“YOU”。
“這個詞在英語裏有兩種意思,你或你們。目前國內媒體翻譯為‘你們’,但在我看來,這個‘YOU’其實是‘你’的意思,他不是泛指社會,而是趙頭腦中一個具體的對象。是一個人,他一直在控制著趙承熙,讓他恐懼,讓他緊張,最終讓他去殺人。”
通過這段錄像,以及其他被人們忽視過的細節,劉錫偉還看出趙承熙身上另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症狀:人格解體。
包裹的署名並不是“趙承熙”,而是“ISHMAEL AX”,這個詞的意思一度讓人迷惑不解。劉錫偉後來發現,後兩個與前面斷開的字母AX是“斧頭”的意思,而ISHMAEL是指伊斯蘭教先知亞伯拉罕的長子,趙承熙身上文著“ISMAIL”的字樣,其意跟ISHMAEL一樣,只不過前者是ISMAIL在基督教中的譯法。
劉錫偉認為,在槍擊案發前,真正的“趙承熙”其實已經不存在了,存在的是“ISMAIL”——一個被“YOU”所迫害、欺壓的對象。ISMAIL正是在“YOU”的威逼、恐嚇和控制之下,才不得不去殺人。
在公開的另一段視頻錄像中,趙承熙説:“我要像摩西一樣分開大海,引導我的人們。”(《舊約》中的《出埃及記》記載,摩西分開紅海的海水,帶領以色列百姓逃離埃及。)
“總體看來,趙承熙的精神症狀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劉錫偉説,“他把自己當成了‘聖者’,想去拯救整個受苦的人類,這意味著他除了‘人格解體’,還存在‘誇大妄想’。”
或許趙承熙早就不把自己視為“趙承熙”了。趙承熙的室友安迪説,趙承熙曾經給他打手機,並堅持自稱“問號”。安迪當時提醒過他,但是趙承熙回答説:“我不叫趙承熙,我是‘問號’。”此外,同學還證實説,去年文學課開課第一天,趙承熙在簽名冊上寫的也是一個問號。老師問,“你是叫問號嗎?”他一言不發。
還有一次,感恩節假期時,趙承熙打電話給室友考克,深信自己正在北卡州跟俄羅斯總理普京在一起度假。説兩人是一起在莫斯科長大的好友。
從趙承熙的宣言中,劉錫偉能深切體會這個人的痛苦。他認為,趙承熙在文中質問別人是否知道往其臉上吐口水的感覺、向喉嚨裏硬塞垃圾的感覺,以及從兩耳之間切割喉嚨的感覺。這些顯然不是他文學性的比喻,而是他真實的感受。問題是,從來沒有人對他做過這樣的事,這僅僅來自他的錯覺和妄想。“在精神病學上,這樣的錯覺被稱為‘內感性不適’。”劉錫偉説,“但從中可以看出,他當時在痛苦中掙扎。”
由於趙承熙槍擊時使用的是一種爆炸性子彈,他自盡時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開槍,大腦被完全破壞,驗屍官曾表示無法通過屍體解剖弄清趙承熙的腦部異常——精神病人常有的一種病理現象。
不過,劉錫偉與劉協和皆認為,即便無法進行解剖,仍可以根據趙承熙生前留下的資料對他進行缺席司法精神鑒定。
邱興華案槍聲響過之後,這兩名精神病專家均曾提出過這樣的建議。
國內另一名司法精神病學權威楊德森教授同樣在關注趙承熙案,不過他認為,以他現在了解的情況,尚不能斷定趙承熙患有精神分裂症。他認為,人類對精神病的認識還相當有限,在正常人和精神病人之間,並沒有找到一個清晰的界限,而中間的一段灰色地帶,恰恰是爭議最多之處。
“不過,這並不是一些沒有精神病學常識的所謂專家可以妄加揣測的理由。”楊德森説。
可以避免的悲劇?
“你有億萬次機會……”這是趙承熙宣言中的第一句話。
劉錫偉認為,綜觀趙承熙作案前後,其實其精神病症狀早有了先兆,但是,由於周圍人們對精神病認識的不足,導致錯過對趙承熙的救助機會。
在作案之前,除了上文所述中將自己命名為“?”、寫荒謬劇本、幻想太空女友外,趙承熙已經證實的怪異行為還有:對別人的問候不予理睬,在宿舍內放火,無故跟蹤女同學,在桌下偷拍女生雙腿,自稱與俄羅斯總統普京一起度假等。
劉協和認為,僅憑在宿舍放火和桌下偷拍兩個跡象,即可高度懷疑其為精神分裂症。
據英國《每日電訊報》報道,趙承熙的作品、奇怪的癖性和單調的回答曾引發他的英語老師的警覺,一位教師曾威脅説,如果他不離開她的教室,她就辭職。另一位教師還為她的助手設計了一個密語,以暗示她致電警方。
不過,校方對這些並未引起重視。文學系系主任羅伊曾向校方反映過趙承熙的問題,不過學校官員只是表示同情,並未採取什麼措施。
趙承熙的家人顯然也早有對趙承熙的擔心。據他的室友稱,每次開學,都是父母親自驅車將趙承熙送到學校,然後懇請室友們幫忙照顧他。不過,他們並沒有解釋這樣做的原因。
劉錫偉認為,極有可能的情況是,當時校方和趙承熙的家人儘管感覺到趙承熙的怪異,但並沒有意識到他是精神分裂症病人。“由於缺乏精神衛生知識,即便是平常一起生活的家人,也未必能發現身邊的精神病人。”
2005年底,警方曾接到趙承熙室友的求助電話,指在他身上發現自殘的跡象。當局後來安排趙承熙到精神醫院接受檢查,不過,院方只讓他留住一晚,隔天就放他回家。沒人知道,他過後有沒有再接受治療。
有室友證實,就在作案當天,趙承熙還服用抗抑鬱的藥。精神病學界公認,抑鬱症儘管也屬於精神病,但跟精神分裂症有明顯的不同,治療抑鬱症的藥物,對精神分裂症並沒有效果。
劉錫偉認為,那名醫生可能並沒有診斷出趙承熙的真實病情。
不過,劉錫偉和劉協和均認為,最重要的問題在於:趙承熙本人並不認為他自己有精神問題。
事實上,在接到文學系老師對趙承熙問題的反映後,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校方認為,由於趙承熙的行為沒有形成切實的損害,因此校方也無能為力。
無法調和的悖論?
由於可能對他人及社會造成損害,精神病問題亦被視作公共衛生問題。
不過常見的情況是,精神病人並不認為自己患有精神病,拒絕甚至抵觸治療,這成為全球精神衛生工作面臨的一個普遍難題。
作為世界衛生組織精神衛生方面的專家顧問,劉協和曾多次去美國與同行們交流,他發現,在美國這樣注重人權的國家,各州的精神衛生法律也充分保護了精神病人的權利。但這樣一來,勢必影響到對精神病人的強制性救治。“如果精神病人本人拒絕救助,那麼對此誰都無能為力。”
在精神衛生防治與尊重人權之間,似乎形成一個無法調和的悖論。劉協和介紹説,在美國,精神病專家和律師們曾就此問題多次爭論,結果最後勝出者總是後者。目前美國的相關法律所體現出的精神是:寧可承擔精神病帶來的社會風險,亦不可以犧牲人權為代價換取前者防治工作的進步。
劉協和曾是我國精神衛生法草案的原起草者,世界衛生組織官員曾就此問題徵求劉協和的意見,他的回答是:我們“原則上”需要經過患者本人和家屬的同意。結果得到對方讚許。
儘管此次槍擊案影響巨大,但劉協和不認為能改變美國的相關立法。
假如趙承熙沒有在此次槍擊案中自殺,而是被警方抓獲,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劉協和認為,按美國的法律,律師或家人會為其提起司法精神鑒定,然後鑒定專家和律師會在法庭上與控方展開激烈辯論,至於最後結果,難以料及。“可以肯定的是,他會得到司法精神鑒定的權利。”
劉錫偉注意到,在充滿悲傷的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校園,師生們把趙承熙也視作了一個遇難者。據韓國《朝鮮日報》報道,4月21日,學校中心廣場展開悼念活動,人們擺放了33塊花崗岩,分別代表在這場悲劇中死去的33個人,其中代表趙承熙的那塊排在第四位。
上週五,美國總統布什發表的每週電臺致詞中,承認“槍手是一個精神嚴重受困擾的年輕人”。他繼續説:“我們的社會繼續在如何處理精神病患的問題上掙扎。這些病患可能對自己及他人構成威脅。”
責編:石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