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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研究新浪潮:不要中了張愛玲圈套

 

CCTV.com  2009年03月27日 16:44  進入復興論壇  來源:中新網-華文報摘   

  七十年前,十九歲的張愛玲拖著行李箱漂洋過海來到香港,在香港大學求學期間,香港淪陷。對這段日子的記述,成了她自傳體小説《小團圓》的開端。循著當年那個高挑傲氣的女孩的足跡,“張迷”們走進港大校園,參加二零零九年三月二十二日題為“停不了的張力”的《小團圓》研討會。歷史與空間交錯的魅力,就在這一刻令人著迷。

  本次研討會是《小團圓》出版後的首次專題研討。由亞洲週刊與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聯合主辦,講者分別來自兩岸三地:亞洲週刊主筆、文化評論家南方朔,香港中文大學講座教授、台北“中央研究院”院士李歐梵,以及上海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陳子善,由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主持。

  論壇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張迷”。港大三百多人的講堂滿座,文化人的身影點綴其間:香港文學專家小思、香港話劇團前任創意總監、話劇《傾城之戀》導演毛俊輝、著名編劇何冀平、哲學家陳鼓應等。

  主持邱立本在開場白中説,張愛玲與香港有特別的緣分,而七十年代台灣的“張愛玲熱”,則是由一位“香港仔”唐文標所掀起。他是培正中學畢業,留美數學博士,後去台灣大學任客座教授。他發動親友在全球蒐集張愛玲的舊作及資料出版,併發表重要評論,影響深遠。

  研究張愛玲二十年,中國“張學”權威陳子善首先發言。他並不認同把《小團圓》看成完全是張的“自白”,他認為,更準確定位應該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影射小説”。

  對於陳子善來説,看《小團圓》有一個心理障礙,張愛玲寫到的原型,他幾乎都見過,比如張愛玲的姑姑、弟弟,他都有過或深或淺的接觸。再看小説,就讓他陷入一個兩難境地:是相信小説好,還是相信日常體驗?他承認,有索隱派已將《小團圓》中的人物與現實對號入座,發現竟然絲絲入扣,過癮得很,比如邵之雍是胡蘭成,比比是炎櫻,瑞秋是張的母親,九林是張的弟弟,文姬是蘇青,茍樺是柯靈,燕山是桑弧等等,但是,憑藉多年對張愛玲家族身世的研究,陳子善仍然一再強調,“不要中了張愛玲的圈套”。

  他舉例自己所了解的關於張愛玲姑姑的一件往事,與《小團圓》中所述確又偏頗,“小説是虛構的,這是前提,對號入座是非常危險的。張愛玲可以在一部小説裏將生平往事信手拈來,隨意地加上藝術加工,不落痕跡,而如果我們就真的以為這是紀實的,可能會中了張愛玲的圈套”。

  陳子善提到張愛玲少年時閱讀《孽海花》的一段經歷,“她還在上海瑪利亞中學讀書時,弟弟介紹小説《孽海花》給她讀,説‘我們的爺爺在裏面’。小説裏的莊侖樵,正是在寫她爺爺張佩綸。”陳子善認為,《孽海花》中的影射手法給少女張愛玲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正如當時魯迅對《孽海花》的評價:“描寫未能盡實”、“形容時復過度”,全文無一不影射。從這個角度來看,“《小團圓》非常複雜,從不同角度都能自圓其説,是一部別開生面的影射小説”。

  陳子善認為,把張愛玲在《對照記》中對《孽海花》的評價略略改幾個字,其實,恰好就是對《小團圓》一個最好的評價:“未必都可靠,除了小説必有的渲染”。

  張愛玲在《半生緣》裏有句很著名的話:“我們回不去了”。陳子善認為自己研究張愛玲也是這樣,“我停不了了”。自從一九八七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在舊報刊上看到張愛玲不為人知的小説《小艾》,他便産生了發掘張愛玲散佚作品的想法。多年一發不可收拾,陸續發掘了許多張愛玲湮沒在故紙堆中的文字,包括中學時代的作文、小説以及英文散文,對有關張愛玲一切瞭如指掌,甚至被評論戲稱作張愛玲文脈上的“未亡人”。

  台灣文化評論家南方朔幾乎是以一個張愛玲忠誠“粉絲”的面貌登場,話題一開始,便回憶起自己青年時代“迷戀”張愛玲的日子:“我是一九六零年代開始讀張愛玲,那是台灣的苦悶年代,特別喜歡不容易看到的東西,記得臺大圖書館有本《未央歌》,要排隊借來看,排隊要排一個學期。張愛玲也是一樣。不過張愛玲在那個年代,有崇拜者,沒有霸權性。”所謂沒有霸權性,是説張愛玲還沒有如今這樣登堂入室的地位,“那時候有學問的人都説自己讀《尤利西斯》,但都偷偷看張愛玲,風花雪月、男男女女,偷偷摸摸讀,偷偷摸摸喜歡”。

  南方朔説:“張愛玲家自己出過一整套私房書,我為了喜歡張愛玲,請朋友從有收藏的芝加哥大學印了一整套回來,花了好多好多錢。我為了了解張愛玲的家世,花大錢讀了很多清朝的筆記小説。知道麼?我們是這樣崇拜一個人的。”頭髮斑白的南方朔在臺上説起這些,透過厚厚眼鏡片的眼睛都在放光,興奮得彷彿回到少年時代。

  正是南方朔最早把《小團圓》定義為一本中文世界少見的“自白”型小説,張愛玲當時急於與胡蘭成口中的張愛玲傳記撇清關係,寫作的危機感很重,所以寫得很快、很趕,“越到後面越直接,甚至都顧不得掩飾了,乾脆就是在寫自己”。他認為,這樣的小説出來之後,研究張愛玲一定要往前大走一步,“從《小團圓》你可以看到,張愛玲作為一個作家真是有深度開發的潛力。一個作家的心靈有那麼多原材料,一定會有個歷史地位”。

  和所有張迷一樣,南方朔也毫不否認自己“恨胡”。“喜歡張愛玲,就討厭胡蘭成,人都是這樣的嘛。”他覺得所謂“胡腔”,是一種萬事萬物皆“安穩”,歲月無論如何都“靜好”的風格,極美,卻極空洞;極空洞,又極美,是為“妖”。

  而對張愛玲,“張迷”南方朔就沒有那麼苛刻了。無論《小團圓》中展示祖師奶奶多少陰暗性格,無論今後還將出土的英文自傳小説還將挖掘出多少,南方朔都認為沒有關係,還催促張愛玲遺産繼承人宋以朗儘早統統公佈:“你看到越多,她不堪的地方就會越多,但你就會不愛她了嗎?當然不會啊。”

  “為什麼呢?張愛玲不是有句話麼: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可惜的是,這慈悲全沒有分給胡蘭成一丁半點啊。南方朔也提到已去世的香港“大俠”學者唐文標對張學的貢獻,而他也被張本人及張迷所討伐。但其實他很迷張,但卻批判張愛玲筆下的世界,這點應分開,不該一刀切。

  相較于陳子善熟識《小團圓》裏影射的眾多人物,對許多張迷來説,李歐梵則有“吃了雞蛋,還見到下蛋母雞”的幸運。他是見過張愛玲本人的少數學者,儘管會面才匆匆的兩個小時。在研討會現場,著名編劇何冀平好奇地追問這次會面的情形。李歐梵描述,那次與張愛玲的會面,其實只是去接張到一個會議現場,短短十幾分鐘的路程卻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李憶述,張愛玲是個極其敏感、極其認真的觀察者,她會在路邊突然停下看景,連一片樹葉,她都有藏不住的好奇和驚異。這次會面後,雖然有段時間住得很近,他也不敢前去造訪打擾。

  李歐梵説自己對張愛玲的興趣,與香港有關,那年他正寫一部以《傾城之戀》范柳原為主角的小説,到香港踩點。當時被要求在香港文化界的遊行橫幅上簽名,他立馬寫上“張愛玲到此一遊”,有種被張愛玲“附體”的癡迷。令他感慨的是,幾十年來,香港對張幾乎是不聞不問的,而當電影《色,戒》二零零七年轟動影壇,連一直不重視張愛玲這個學生的港大,也開始聲稱要“擁有”張愛玲了。可是,當張愛玲變成“神話”流行之後,他卻産生了另一種困惑,一些張迷變成黑白兩分、不容任何批評的擁張派、“武斷的張迷”,這不利於對作家及其作品的開放式研究。

  李歐梵認為,張愛玲文學獨特的部分是她的敘事方式,她的文字始終傳遞一種“世故的聲音”,以冷眼旁觀,做悲憫的審視,用小説把自己和現實拉開距離。他認為,《小團圓》是張愛玲寫作的極限,所謂極限,某種程度上也是limit,就是小説的技巧到此打住了,沒有再能超越此前的自己。《小團圓》呈現出一種極為獨特的“自閉式的自省風格”,但也因此,作者和現實間的距離不夠,影響了這部小説的藝術成就。

  張愛玲另外兩部尚未面世的英文小説,也是寫過去同一時段的故事。李歐梵看過其中的一部《The book of change》,覺得文字雖然沒有《小團圓》那麼嫻熟,但張愛玲也因此稱得上是中國作家中少見的才華橫溢的雙語作家,她的總共七八十萬字的自傳性文字,不厭其煩,細緻而瑣碎地展現那個已經消失的世界,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舊上海。隨著更多原始材料的公佈和全部作品的出土,李歐梵認為,張學方興未艾,才剛剛起步。他説:“張愛玲的偉大,不在過去,而在將來。”

  在觀眾提問時,一位在港讀書的中國八零後女生為胡蘭成鳴不平,提出反問:胡蘭成的出現對張愛玲的文學難道真沒有有益的影響?她從中學時開始讀張愛玲作品,是中國新成長起來的很典型的一批年輕人,他們生活無憂、熱愛小情小調,有更多的閱讀自由,但不屑于成規俗見。她最喜歡張愛玲的散文《愛》,開頭四個字“這是真的”,末尾寫到“于千萬人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説,唯有輕輕的問一聲:哦,你也在這裡麼?”她説:“我看過太多遍,所以都可以背下來了。這故事就是胡蘭成講給她聽的。”

  亞洲週刊總編輯邱立本指出,是否沒有胡就沒有張,沒有張就沒有胡?雖然表現形式完全不同,但張腔與胡腔似有一種內在的共鳴。而南方朔對胡的反感是站在修辭學的角度,他舉“朝不保夕中仍追求天長地久”為例,他笑説,任何一個女子聽見這樣的句子,都必然會迷醉不已,但其實這句話空洞無內容,只有漂亮修辭。

  他覺得對胡的研究要回歸到修辭學,才能看得比較清楚。李歐梵也表示,他不喜歡胡蘭成沒有自省、自我感覺太良好的東西,“如果説張腔是現代式世故,胡腔基本是巫言”。但陳子善認為,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影響,需要梳理,不易做定論。上世紀四十年代,張胡關係不能忽視的一點是,胡寫了四篇評價張愛玲小説的文章,而胡蘭成對張總的評價是“魯迅之後,有張愛玲”,非常有先見之明。

  緣起緣滅,緣滅緣起。即使在文學的世界裏,張愛玲也逃不開胡蘭成,“萬轉千回完全毀滅了之後,也還有點什麼東西在”。

  (摘自香港《亞洲週刊》2009年第13期 作者:柴子文、張潔平)

責編:李秀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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