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四月,本是草長鶯飛、麥苗青青的季節,但在河北井元路(井陘—元氏)一帶,中國青年報記者卻看到了不一樣的場景:
煤塵滿天,黑石遍地,原來綠油油的麥田變成了煤場。從南佐鎮向西到前仙鄉5000余米的路段旁,以路為中軸線,左右幾十米範圍內幾乎全是煤場,這些煤場少則佔地幾畝幾十畝,多則上百畝,場內大多有四五輛重型卡車在等候裝煤,轟鳴的裝載機震耳欲聾。有的煤場看起來剛剛開業不久,坐落在青青的麥苗中間;還有的煤場正在建設,裏面堆了大量的石灰、鵝卵石、水泥,嗡嗡響的推土機將綠油油的麥苗一次次地拱起。
“以前公路兩邊都種著莊稼,現在你看這路邊哪還有耕地啊?”一位村民嘆了口氣對記者説。
有村民試圖在一些廢棄的煤場上復耕,卻發現耕地完全被毀,硬邦邦的土地無法再耕種。
井元路一帶地處太行山腳下,並非産煤區,而是以農業為主。但為何這裡會出現大片煤場呢?帶著這些疑問,中國青年報記者于近日分赴河北井元路、河南安陽銅冶鎮一帶調查採訪。
1000余畝耕地的村莊附近,煤場佔地200畝
“去哪兒找煤場?嗨!那可多了去了,我帶你瞧瞧去。”司機徐師傅主動提出為記者帶路。
4月21日上午10時,記者從河北省井元公路元氏縣端,前行10公里至井元路與京讚路(北京—讚皇縣)交叉口時,一陣狂風襲來,捲起的黑塵遮天蔽日。下車一看,道路兩旁堆滿了黑色煤渣。這時,一隊運煤車呼嘯而過,掉下來的煤塵給路人都畫了個“包公臉”。
前行500米,公路兩側煤場一個挨一個,差不多每隔20米就挂幾個小煤場的名號。其中,一根電線桿上就摞了三四個招牌。
路邊的前仙村村民紛紛向記者訴苦:“這裡每天經過的煤車源源不斷,車一過就會帶起一股‘黑旋風’。我們每天呼吸帶黑色粉塵的空氣,流出的鼻涕、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植物的葉子變成了黑葉,路邊的玉米成了黑玉米,挨著路邊的麥子變成了黑麥子,剛出鍋的饅頭霎時間就有一層黑煤面罩在上面,變成了黑饅頭……”
沿途村民介紹,在井元路分支小路上的煤場數目更多、更大。為看個究竟,記者徒步沿著井元路的一條分支路前行。果然,沒走幾分鐘,就在北佐村東山下看到一座座小“煤山”,再往前就是大片剛建成的煤場。走到煤場中間,眼望四週幾乎看不到農田,記者走了足足10分鐘才來到了“煤山”前。
一個煤場老闆告訴記者,他家煤場佔地96畝,“要是把東面和南面那幾片煤場都算起來,大概能有200多畝吧”。
當地村民告訴記者,整個北佐村才有1000余畝耕地。
100多公里路,兩側273家煤場
上了割髭嶺,再往西走就到了井陘縣境內,煤場少了一些,但路變得坑坑洼洼,源源不斷的運煤車艱難地在路上前行。村民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這些運煤車大多超載,每天過高的負重使這段路毀得越來越厲害。
一輛運煤車被斷裂的路面硌爆了胎,拋錨停在了路上。這是一輛來自山西的運煤車,記者從司機那裏得知,這條路上的煤車多,是因為井元公路連接著石太、青銀、京珠高速公路,許多山西來的拉煤車從這裡運往山東、安徽和河北的一些地方銷售。
“這裡沒有煤礦,也很少有需要煤做燃料的熱電廠、鋼鐵廠等,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煤場呢?”記者問。
“因為開煤場賺錢,所以煤場就多了。你問煤場怎麼賺錢?那當然是要‘深加工’了。怎麼個深加工法?道道兒多著呢,你自己看吧……”説罷便告別了記者。
下午3點,斷斷續續步行3小時,記者跟著運煤車隊來的路到了307國道河北與山西交界處,路邊煤場又變得密集起來,運煤車堵成了長龍,不能繼續前進。至此,在這段100多公里的道路兩側,僅記者所見,就有273家煤場,而村民所説的那些在分支路上的煤場尚未計入。
趁堵車的時間,記者與路邊的運煤車司機攀談起來,了解到像井元路一帶這樣的煤場在許多地方都有。“我跑了這麼多年煤,據我所知,反正只要是在産煤地與用煤地之間,靠近主要運煤路線的省、市級公路邊,一般都會有煤場的存在。到底有多少,誰也沒法數得過來。”一名運煤司機説。
為驗證此言,記者于不久後又前往河南安陽市銅冶鎮採訪,果然情形相似。據當地人透露,雖然當地不産煤,但是僅在銅冶鎮附近,就有大中型煤場數十家,小型煤場無法統計。
一個煤老闆的生意經
不産煤的地方,為何會有這麼多煤場?了解內幕還得找內行。記者經熟人介紹,得以向一個從事煤炭生意多年的趙老闆討教了煤炭經營的內幕。
趙老闆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這些煤場的主要功能是倒煤、選煤、洗煤。“洗煤就是把原煤中的矸石、黃鐵礦、硫等等雜質去除。按正規途徑來説這活兒不怎麼賺錢,我做的那會兒,原煤的價格是一噸三四百元,洗完後5000卡電煤每噸500元左右,再加上運費、場地費、人工費等等,基本上是微利的買賣。”
微利會有那麼多人幹?“真正靠洗煤盈利的煤場是正規的煤場,一般都是國有的,規模大、技術新、手續全,私有煤場沒法與其競爭。所以你看到的煤場大部分都不是靠洗煤賺錢的。”
那靠什麼賺錢呢?酒過三巡,趙老闆講起了真招,有兩種手段,一是低價買入,等到高價賣出;二是加含有大量煤矸石的次煤,以次充好。
煤矸石是煤伴生的廢石。由於長期受煤層浸潤擴散,也有比較低的含碳量,顏色呈黑灰色。趙老闆告訴記者,這些煤場賺錢的“玄機”就是“往好煤里加含有大量煤矸石的次煤”。
加了含有大量煤矸石的煤,熱量監測時質量能達標嗎?“人熟了好辦事,反正煤矸石和煤長得差不多,很難一眼分辨出來。再説了,幹這行的都有老客戶,化驗只是個程序,多給點回扣他就不那麼較真了”。
曾在煤場幹過活兒的農民張權保(化名)印證了趙老闆的話。他告訴記者:“煤場先得把那些黃鐵礦和硫洗出來,因為這些東西容易被檢測出來。等到晚上,一些煤場老闆開始用粉碎機將煤矸石粉碎成面,然後把它加入煤堆裏。井元路的煤場大部分生意是倒煤,也就是先將山西來的煤存起來,等價格適宜,再加價賣出,另一部分煤場直接把含有大量煤矸石的次煤摻到煤堆裏,這是行道裏公開的秘密,稱‘過路財神’煤。”
據了解,做倒煤生意的煤場一般在冬季煤炭需求高峰前把煤屯滿,等到需求高峰時一噸300元的普通原煤就能賣到400元的高價,一噸煤凈賺幾十元不是問題。而一些摻加煤矸石的煤場就更賺錢了,一噸三四百元的中煤經過“加工”就當成500元一噸的5000大卡電煤去賣。
“這樣經營非常賺錢,中小型的煤場在市場好的時候每年賺幾十萬是小菜一碟;大的煤場每年掙一二百萬多的是。”張權保説。
這麼賺錢的活兒,趙老闆為什麼洗手不幹了呢?“幹這事太傷天害理,”趙老闆説,“説實話,煤場對周圍的耕地破壞太大了。原煤裏面含有不少硫,在洗煤的過程中需要把硫等廢礦物質洗出來,那污水就只能隨地亂排了,周圍的莊稼也就遭了殃。最嚴重的是,這煤場建得容易復耕難。別看農民現在既有租金又有所謂的工作崗位,煤場終究是一個畸形的産物,過幾年煤場垮了,長期受到污染的土壤怎麼辦?農民怎麼活?這肯定是要追究責任的,所以我見好就收,賺了錢幹別的了。”
煤場破壞農田且難以復耕
“我家這地算是毀了。”一村民對記者説。去年他把自家的3畝口糧田租給別人建煤場,今年金融危機影響導致煤炭需求下降,煤場收入不佳,本來説好的租金沒交足,煤場老闆就找不到了。看著地荒著可惜,他就想去種點兒什麼,沒想到在地裏刨了一整天,也沒翻出幾塊土來。他拿鐵鍬捅了捅剛挖出來的土嘆了口氣,“這地硬邦邦的,咋種啊”。
據了解,為承重大型運輸車輛的碾壓需要,在土層厚的耕地裏建設煤場,需要四道工序:首先,向下挖幾十厘米厚的土層,用軋道機或電夯把它充分打實。其次,填鵝卵石,大致需要三四十厘米,用小沙石鋪平後用軋道機再滾數遍。然後,再用三合土鋪平,用軋道機碾軋、夯實。最終,鋪上十厘米煤矸石軋平,再建上幾間房屋,一個煤場就形成了。
中國農業大學資源與環境學院的夏立江教授告訴記者,建煤場所挖掉的土層正是最適於耕作的地表土土層。“這種土層非常寶貴,就連國家要進行一些項目的建設時,所挖出的地表土都必須作為一種資源存放起來。”夏教授説。就算農民能把煤場下的土地清理出來的話,其糧食産出水平也會大不如前。
另外,土壤經過多次的碾軋、夯實,其物理性質,如透氣性、土壤疏鬆度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這對於農作物的生長是有很大影響的。農作物需要較為疏鬆而且透氣性好的土壤才能保持産量,建過煤場的土地顯然不具備這個條件。
煤場破壞的不僅僅是其所佔的耕地。“我們家有兩畝地在煤場附近,由於煤塵影響和車的踩軋,去年生産的糧食減産了不少。”元氏縣村民王二東對記者説。
“煤場長期堆放原煤的確會對周圍的耕地産生影響。”夏教授告訴記者,飛舞的煤塵落到周圍的農作物上會減少其光合作用面積,從而影響農作物的生長,同時人行、車軋也會影響到周圍耕地的物理性質。從化學上講,“原煤中的一些化學物質(如硫)會隨著雨水或者洗煤水流到周圍的耕地或者地下水裏,從而改變土壤的化學成分,影響耕種”。
“佔地建住房,至少還能住人;建工廠,至少還能生産;要是佔地建了小煤場,那除了富了煤老闆還能幹什麼?”幾名南佐村農民在村口向記者感慨道。
耕地是怎樣變成煤場的
“國家不是有嚴格的耕地保護政策嗎?那這煤場的地是怎麼來的,經過了政府的審批嗎?”記者請教原煤場主趙老闆。
他坦率地回答:“誰審批啊?租個人的地直接就能用。”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煤老闆建場用地大多數通過3個渠道:第一,換地。有的煤老闆是當地的有錢人,為了辦煤場,用自己的地與農民承包的靠路邊的地交換,再補貼一些錢。第二,買地。從外地來的煤老闆與煤場所在地的農民私下對土地進行交易。第三,租地。有的煤老闆直接從農民手裏把地租過來,租5年、10年、20年不等。
《土地管理法》規定:農民集體所有的土地的使用權不得出讓、轉讓或者出租用於非農業建設。禁止佔用耕地建窯、建墳或者擅自在耕地上建房、挖砂、採石、採礦、取土等。
煤場的存在顯然違反了相關法律,但為什麼煤場仍能存在並不斷擴張呢?
4月29日,記者電話採訪了井陘縣國土資源局,一名自稱姓梁的工作人員解釋説:“這些小煤廠一般都沒有什麼證,縣裏也多次對小煤廠進行過集中整治,現在治理的活動仍在進行中。”
元氏縣國土資源局辦公室的兩名工作人員則告訴記者,負責人在開會,自己剛來不了解情況。截至發稿時為止,記者仍未得到其回復。
原煤場主趙老闆告訴記者,其實很多煤場的地是老百姓自願租出去的。“有人願意租地,有人願意被租,這買賣一拍兩成的事”。
在採訪中中國青年報記者發現,儘管許多農民對煤場的危害深惡痛絕,但一部分農民仍願意將自家土地租給他人建煤場。“把地租出去比種地更掙錢,我們種糧食忙活一年,算下來收入最多不會超過千元,租出去一畝地,不用幹活每年就能收入2500元,要是能在煤場裏找到活幹,那就掙得更多了。就算不能,我們還能去別處打工呢。你們要是租,我們也租給你們。”兩名南佐村婦女對記者這樣説。 (實習生 王帝 記者 王俊秀)
責編: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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