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TV.com消息(東方時空):
季羨林
2006年12月,我們在北京三0一醫院拜訪了季羨林先生。
記者:季老聽説您的新書又要出來了?
季羨林:是的。這幾天就開始寄到,在香港排印的。
季羨林先生是三年前住進的北京三0一醫院。這三年多裏,已九十多歲的季先生經歷了心肌衰竭、左腿骨髓炎、心臟病,正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寫下了二十多萬字的《病榻雜記》。
季羨林:我的要求就是不停地工作,我一輩子沒停過。我的生活習慣就是不停地工作,習慣。不寫不行,好像沒吃飯一樣,第一需要。
1911年,季羨林出生於山東西部最窮的臨清縣中最窮的村,而他家又是全村最窮的人家。六歲那年,季羨林離開母親,到濟南隨叔父讀書,他的命運從那時開始改變。1930年,季羨林同時考中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他選擇了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在清華,季羨林旁聽了許多大師的課。
季羨林:(《人物》): 朱自清的課我也聽過。那是中文系的。俞平伯我也聽過。後來就聽了陳寅恪先生的課,聽的時間比較長。感覺到做學問怎麼做,先蒐集資料,然後再對資料進行解釋,怎麼解釋,怎麼講,最後呢,從這裡邊得出一些規律,得出結論。所以後來我對佛學、對梵文有興趣,跟他的課有關係。
幾年後,季羨林以四年全優成績大學畢業,1935年,他以交換研究生的身份到德國留學,開始學習他所熱愛的梵文、佛學、印度學。“我要走的路終於找到了”,他在當時的日記中寫到:“中國文化受印度文化的影響太大了。我要對中印文化關係徹底研究一下,或能有所發明。”
1937年,日本侵華戰爭爆發,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已完成兩個學業準備回國的季羨林被阻隔在德國。那個時期,他的學習生活條件越來越惡劣。
黃寶生(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 季羨林學生):當時在德國,戰爭時期,非常艱險的。長期忍饑挨餓的。他從沒放下研究。他頭頂上飛機在飛,機聲隆隆。他肚子裏饑腸雷鳴。他是樂此不疲。此中情趣誠非外人所能理解的。他把學術作為他第一生命了。
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季羨林在德國整整呆了十年,這十年也成為他學術的春天。
海因茨?貝赫特(《人物》):季教授的博士論文首次就佛教和梵文做出了系統研究,對後來這方面的相關研究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有關的研究至今沒有間斷,他付出的努力將永遠被人銘記。
1945年,二戰結束,季羨林婉言謝絕恩師的一再挽留,回到祖國。
1946年回國後,季羨林立即被北京大學聘為教授,他創辦了北京大學文學院東方語言文學系並擔任系主任。當時,他只有35歲。從此,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研究中去。清晨四點多,季羨林便起床寫作,他家裏的燈是北京大學亮得最早的一盞燈。古人曾用聞雞起舞來形容勤奮吃苦的人,而季羨林卻是雞聞他起舞。
黃寶生:他幾十年如一日,不是説一時的。因為他當系主任,每天要去上班的。工作到7點,等於上午的時間我工作已經出來了。
十年浩劫,季羨林被發落到學生宿舍看大門,即便是在那種狀態下,他還悄悄地默默地翻譯印度聞名世界的史詩《羅摩衍那》。
黃寶生:當時翻譯並不是想要出版。當時的條件下,你甭有這個想法出版。
翻譯工作歷經十年,1983年,一百萬字的《羅摩衍那》終於出版,中國有了第一部中文版的《羅摩衍那》,季羨林在中國翻譯史上寫下了濃重的一筆,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樹起了一座豐碑。
黃寶生:他的勤奮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得到的。他不怕困難,他越是難的東西,他越敢搞。
1983年,季羨林得到了一本新疆出土的古代抄本的殘卷。此前,見過抄本的人看不懂書中的一個字母。
那是用吐火羅文抄寫的《彌勒會見記》,是目前世界上所發現的最多的一個吐火羅文資料。吐火羅文是已經消失古代中亞語言,全世界約有不超過三十個人懂得這種語言。
留學德國時,季羨林曾學習吐火羅文,而此時他已有幾十年沒有接觸這種文字了。但是,七十多歲的季羨林用了十多年時間一個人完成了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吐火羅文研究,以中、英文寫成專著,並把世界吐火羅文的研究提高了一個臺階。
黃寶生:這個也是對國際上的吐火羅文研究的重大貢獻。這個也是創造性的。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八十多歲的季羨林先生已經疾病纏身,而那個階段,他的嬸母、女兒、夫人、女婿相繼離開了他。他變得更加沉默,他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到了《糖史》的研究和寫作上。
季羨林(《人物》):很苦啊,一本本地查,有時候,查一天,一點資料也沒有。
黃寶生:每天看書看到頭昏眼花。看書,書都在他眼睛前面跳起舞來了,全身都發軟了。
終於,季羨林完成了八十萬字的《糖史》。《糖史》充分利用史料,清晰地梳理了中國和印度之間糖的文化技術交流史,並涉及世界四十個國家六個地區糖的製作技術與文化的交流。《糖史》是這一研究領域中的集大成者。季羨林以這部嘔心瀝血之作闡述了“文化交流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之一”的觀點。
幾十年來,季羨林寫下了一千一百多萬字的學術專著,一百多萬字的文學散文,他被譽為一代學術大師。他在敦煌學、印度學、佛教學、中印文化交流研究領域有傑出成就,在中國傳統文化、文學理論、語言學、文化學、歷史學、中國翻譯史、比較文學等領域卓有建樹。
季羨林:(《人物》)我非常平凡,沒什麼了不起的。如果我有優點的話,我只講勤奮。
一個人幹什麼事都要有一點堅忍不拔,鍥而不捨,沒有這個勁,我看是一事無成。范老有兩句話: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説一句空。今天我跟年輕人講, 我説今天這樣子,下海出國我不反對,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可是問題是,我們世界文化、中國文化能夠傳下去,還是靠幾個人甘心坐冷板凳的,趕熱潮那人多得很,坐冷板凳的人就少得很。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當一些人急於從西方尋找思想來解決中國現實問題時,當有人任意貶低中國文化時,季羨林卻説出了石破天驚的話:二十一世紀以中國為主的東方文化一定會在世界文化中佔主導地位、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就是“天人合一”,就是和諧。當時,一片譁然,如今,和諧已成為我國社會發展的目標。
季羨林:和諧三個階段,一個天人、一個人人,一個個人,天人好講,人人也好講,就是社會和諧,個人怎麼講呢?就是我相信人、人類都是向前進步的,向著真、善、美發展,這是總的規律,懂得規律的話就有了個人和諧了。怎麼講呢?這個規律,你一行,一舉一動應該按照這個規律走,不能違反這個規律,違反了就是不可以,順著規律走就是和諧,規律就是人的趨向,向真、善、美發展。
蔡德貴:有人曾經打過一個比方,我們這些人站在季老跟前,就像我們站在大海面前一樣,往遠處看,我們看不到邊,往下邊看,我們看不見底,季先生就是大海。
作為一代學術大師,季羨林卻始終保持著土地一樣的樸實與淳厚,在他身上看不到半點架子和派頭。
這是2006年8月季羨林先生九十五歲生日時,北京三0一醫院的護士們送給季老的禮物。在護士們的眼裏,季羨林先生就是一位慈祥的爺爺。
護士長:我們這兒每個人過來都是首長,我們都叫首長,後來時間長了,我們叫季老叫爺爺,因為季老就是我們家的爺爺。
護士長:爺爺,這是晚上的藥。給你發晚上的藥過來了。
季羨林:好。謝謝。再見。
護士長:再見爺爺。
護士長:大家都喜歡他,都願意去看他,哪怕爺爺不需要時,就坐在他前面的沙發上坐著,看看爺爺都特別高興
蔡德貴:北京海淀區的一個掏糞工人,叫魏林海,這個魏林海他自己搞一些書畫,後來為了讓自己的作品能夠吸引觀眾,就想找個名人寫一個匾額,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根本就不理他,
後來有人説,北京大學的教授季羨林一點架子都沒有,後來他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找到了季老。季老,他很痛快就寫了。
季羨林:他是掏糞工人,同時他自己買書,搞了個圖書館,這個圖書館對每個人都開放的,所以我對這個人非常崇拜,不容易。自己錢掙不多,所以後來我也捐給他一些書。
對於學生的請求,季羨林從不拒絕。一次,孟華請季羨林先生出席一個學術研討會,季先生爽快地答應了。但是會議將要開始時,卻出現了問題。
孟老師:先生想來參加我這個會的時候,發現他家裏的人,出門的時候不知道他在家裏,就把門從外面反鎖上了。那先生就沒有辦法出來,他特別著急。他想按時到我們這個會場來,他居然從自己的家裏跳窗戶出來的,後來他到我們會場的時候,是岳老師,還有他當時的助手李錚老師攙扶著他一瘸一拐地這樣走進來。這樣的舉動,我覺得就是放在一個年輕人身上,都很難想象,可是他當時已經80多歲了,居然能跳窗出來,為了不誤點,為了給我們捧場。
季羨林對物質生活要求很低,長年累月都穿著中山裝,有人説他土得掉渣,走在人群中誰也不會把他和別人區分開來。
季羨林:我做人的標準是樸實、真實,一個人不要天天耍花腔,也不要一天愁衣服少了,一天愁好東西吃得太少了,我不要一個人這樣子,人活的目的,不是為了吃飯、穿衣,一個人為了吃飯穿衣而活著,這個人格兒不高。
2003年末,在三0一醫院住院的季羨林把爬格子所得的十五萬美元稿酬捐給了母校清華大學。在此之前,他把自己的圖書、手稿以及所收藏的宋代名人繪畫等個人收藏品捐給了北京大學。
季羨林:擺在國家手裏最放心。就不要輾轉了,擺在自己手裏邊他賣了,只是商品。這個畫丟掉,中國文化缺這麼一塊。
季羨林先生曾在他的《九十述懷》這篇文章中這樣寫到:“我現在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又覺得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向前走,向前走。”
季羨林(《人物》):我非常平凡,沒什麼了不起的。如果我有優點的話,我只講勤奮。
季羨林:我願意跟年輕人呆在一起談話。年輕人的生氣灌輸到我身上來,就感覺到我也返老還童了。
責編:趙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