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本山的江湖
本刊記者 李宗陶 發自瀋陽
“來啦?”“來了。”
下裝(男,丑角)完成一段説口,探了探當晚台下的“水溫”,以不帶重樣的説法,比如“上菜”、“提車”,將自己那半副架(女搭檔,行話叫“上裝”)從後臺引上來,少不得讓觀眾“給點兒薄面,掌聲!”這邊招呼琴師“走嘞”,與時俱進的二人轉小帽、扮、唱、絕活隨即展開。
每晚五碼戲,每碼25-30分鐘。在各自時段裏,臺上二人“勝似千軍萬馬”,京戲、雜技、繞口令無所不能,“劉歡”、“張雨生”、“阿寶”、“印度舞娘”輪番登場,當然,搞笑是必須的。他們大方、鬆弛、自來熟,一碼終了,額上浮出一層密密的汗珠,若滾落下來,自有臺上那塊厚厚的、近百平方米的地毯接著。近800位觀眾在宜人的暖氣裏,就著飲料爆米花,每隔三五分鐘笑成一浪一浪,跟風吹高粱地似的。
這是2月10日、11日兩晚,記者在瀋陽中街劉老根大舞臺看到的21世紀新型“綠色”二人轉。舞臺紅艷艷的,兩側大屏幕不斷打出電子條幅:祝賀小品《不差錢》榮獲2009春晚語言類一等獎;祝賀趙本山董事長第14次摘取春晚“小品王”。六七位高個、清瘦、黑衣的保安戴著耳機,巡視在門廊之間,像大片裏一樣。
11日晚大約9時,據説元宵節後被安排在湖北四川跑場、不到3月初回不了瀋陽的小瀋陽突然出現在大舞臺上,唱底包(壓軸)。還是春晚那身行頭,白衣、穿跑偏的“蘇格蘭裙褲”;還是那個調調,“準備好了麼,mu~sic”。這天晚上,走廊裏多了十來個加座,每座300元。坐得滿滿噹噹的大廳觀眾,是按樓層、排數、中間還是兩旁的10種劃分,分別掏150-460元進場的;5個包廂,排出2200、2400、2600三種價——這是記者見過的最精細的價目表。
接連兩晚散場時,微恙、因而臉色不大好的趙本山從二樓包廂下來,皮衣皮帽,黑白細紋羊絨圍巾,淡淡香水味。他被簇擁,被保護,被劇場門口年輕的女孩們等待。當他坐進那輛車牌號出租車司機一眼就能認出的“帝王”,女孩們仍在揮手,有一位還將手掌貼上外面看不見裏面的車窗。昏暗中,只見車裏送過來一隻手掌的輪廓,印在車窗上,搖了搖。
徒弟們也一個個駕車走了,從頭碼到底包,車價漸高。據懂車的人説,頭晚壓軸、小瀋陽回來後唱四碼的王小利(《鄉村愛情2》中飾劉能)的座駕60多萬,小瀋陽的途銳100多萬,車牌號是他的出生年份。
隨著電視劇《劉老根》、《馬大帥》、《鄉村愛情》、《關東大先生》的播出,瀋陽人多半能一眼認出從這個舞臺上走來的演員:“哎,這不那誰嘛!”
這種打著“劉老根”字號的舞臺,在瀋陽市區有3家,本溪市2008年底新開張一家,吉林、長春、天津各一家。趙本山在受訪時告訴記者,北京的劉老根大舞臺計劃5月1號開業,而傳聞中上海、南京等地的連鎖店,“有可能(開)”。
創家業
從南方到北方,從在電視上認識他的人到在生活中認識他的人,隨著離趙本山越來越近,滋味也複雜起來。對他身份的認定在漸變:“小品王”、“唱二人轉出身的演員”、“超級農民”、“上過2次福布斯富豪榜的企業家”、“江湖霸主”、“師傅”;他的口碑與形象也在漸變:“樸實”、“本色”、“太逗了”、“一身是藝”、“不好打交道”、“霸道”、“人挺好的”、“真不好説”。
1978年,趙本山從遼寧鐵嶺開原縣蓮花鄉石嘴溝村走出來,走了30年,走出今天的局面。目前他出任本山傳媒集團董事長,下設1個總裁、8個副總裁、1個工會主席。從本山影視基地通告欄裏張布的09年分工,大致可以看出他的家業:
總裁劉雙平,分管旗下遼寧民間藝術團、中街大舞臺及其他連鎖劇場、遼寧大學本山藝術學院;常務副總裁馬瑞東分管瑞東公司、人力資源部、北京劇場、舞美等;副總裁魏國負責財務及票務;劉流分管電視劇、電視欄目、發行及廣告;徐正超負責藝術創作;劉文田負責物業、外保、安全;張家豪分管演出;孫超負責宣傳與相關對外事務。
劉雙平畢業于武漢大學哲學系,曾任中央歌舞團團長助理。馬瑞東是趙本山妻子馬麗娟的弟弟。劉流,相聲演員,在《鄉村愛情2》中演“劉大腦袋”,2008年春晚小品《火炬手》中給白雲大媽、黑土大伯遞火炬那個主持人。徐正超,原《時代商報》記者,後拜崔凱為師,想走專業創作道路。張家豪,在《鄉村愛情2》中演“豪哥”,原名張建設,曾是石家莊名人,“霸氣與生俱來”,有多年娛樂夜場的從業經驗,小瀋陽從哈爾濱轉至劉老根大舞臺,他是伯樂。據説他是趙本山前經紀人趙鋼引薦入集團的,而後將一些穿黑衣的大個子帶到趙本山身邊……“英雄不問來路”,這些在另一處也許永遠無緣做同事的人如今聚在趙氏門下,各司其職。趙本山用人的豪邁可見一斑。
在2009年集團的春節聯歡會上,總裁班子一律肥襖布鞋,頭戴小帽,帽沿綴朵小花,集體表演歌舞小品《小草》,扮相貌似董事長當年,神態卻南轅北轍——“與民同樂”的效果是達到了。趙本山這種不分上下你我的親和勁兒,也貫徹到一對龍鳳胎身上,12歲的牛牛和妞妞也在聯歡會上表演了節目。
工會主席吳海元見我在看通告,熱心介紹起聯歡會上總額為50萬元的抽獎——基本人人有獎;集團08年度的先進工作者——每人可得3000元獎金;員工每逢生日的福利——聚攏來擺一桌,切個大蛋糕,完了人手再提一個回家。記者看到,1、2月份沐浴到工會溫暖的十多個人裏,有小瀋陽的妻子沈春陽和名轉張小飛。
傍晚開飯前稍閒,食堂師傅玩起了司諾克,車隊師傅打兩板乒乓,小賣部阿姨抽空上了趟廁所,洗衣房姑娘完成了一天的洗熨,關了燈將門帶上。集團車隊有20多臺車,十幾位司機,除了接送演員的班車、趙本山常坐的帝王,另有3台房車,一大兩小,還有一台勞斯萊斯停在庫房,只有貴賓來時才派用場。這些,放到瀋陽市或者東三省的背景下,便也和諧起來——夜色下,悍馬、英菲尼迪、賓利常跑在路上,不知車主是誰。
據崔凱介紹,如果不算本山藝術學院,趙本山的這個基地養活了300多人,包括演員和公司管理人員;如果算上學院和劇場的管理人員,大概近千人。
趙本山所到之處,工作人員那種肅然(譬如本來在説話的戛然而止),那種一律低眉順眼迎候董事長的敬畏,讓外人有些陌生;徒弟們(“可都不是省油的燈啊”)見他猶如老鼠看見貓的描述,令人有些好奇;而關於這些年來他身邊迎來送往,合久必分的傳聞也頗神秘——這是那個背著山雞和大蒜走進“蘇格蘭‘調情’”的農民大叔麼?
那些70年代末、80年代初結識他的人,都深深記得他的謙虛、熱情、淳樸、豪爽,今天也對“大腕”表示理解:“現在給人感覺挺高挺傲,其實,你説他處在這個位置上,不能跟很多人像過去那樣做了。其實那樣做更不利,腦子想事也不方便。”
遼寧省人藝的編導羊馳則這樣分析:“霸氣有兩種,作為演員,如果不想站在舞台中央成為全臺的靈魂,那他不是好演員。像我們老爺子(前院長)李默然,只要他一齣來,往舞臺一站,那種氣場就會帶動整個劇場,很多演員都會不自覺地跟著他走,觀眾的情緒也會被引著走。這就是功力,好演員都這樣。生活中的霸氣,就是不近人情了,則另當別論。”
結交30多年的崔凱説:“這是種管理方式。因為二人轉演員都是社會人,很難管。人説你這些徒弟10個人能有12個心眼吧,他説能有120個,也就是説心眼特別活泛。他不霸道鎮不住。”
分蛋糕
熟悉趙本山的人説,他的發展軌跡跟市場經濟的發展是合拍的,即所謂“尋找商機”、“做大做強”。不強大,就要受欺負,這個觀念對中國人的衝擊可以追溯到1840年的鴉片戰爭和1858年《進化論》的發表。
趙本山的創業之路,與中國成百上千積累起可觀財富的名人、非名人(至今表現為合法的那個隊列)基本相似。只是他走得比較實,鮮有虛擬經濟的成分:早年將鐵法(鐵嶺法庫的煤礦)的煤拉到本溪賣,後來籌辦飲料廠沒成功,入主遼足沾了一身“鬧心”退出,最後鎖定影視演藝行業,傳聞中正在洽談手機製造業……
他的産業鏈中目前最大的環節一是劇場演出,二是影視劇製作,二者呈連帶關係。有受訪者説,電視劇的定位和操作也體現了趙本山的經濟頭腦,“全是農村戲,演員都是自己旗下的藝人,外景地挪得離家鄉越來越近,投入不會太多,沒準別人還得給他錢。”植入式廣告這個概念也不是趙本山的首創。
反過來,電視劇帶動了劉老根大舞臺的人氣。用總裁劉雙平的話説,這叫培養“粉絲”;用弟子劉小光的話説,這叫“銀(人)熟是寶”。
記者在採訪中了解到,目前瀋陽的大部分劇場都被二人轉表演佔領,能演出別的藝術形式,如歌劇、芭蕾舞之類的場所大致只有3個:遼寧大劇院、中華劇場、南風國際俱樂部,後者也已被某企業承包。
瀋陽市的二人轉演出市場被業內評估為3個等級:一級是趙本山的3家劉老根大舞臺;中檔的有關東情二人轉演藝廣場、林越與梅成祥合夥經營的“群眾電影院”二人轉專場、位於梨園劇場的“盛京紅磨坊”共3家;三級則由10家小劇場組成。
加上星羅棋佈的夜總會、洗浴中心小舞臺,據估算,瀋陽市大約有100多處二人轉演出場所,每天大概有一兩千從業人員在演出。有的演員一晚上能跑9個場子。
至於外地的情況,崔凱説:“吉林有一個經營者給我看過一張北京的旅遊圖,他在上邊插了小紅旗,120多處,都是唱二人轉的場所,我説我怎麼不知道呢?他説大部分都是洗浴中心。我估計整個二人轉的從業人員大概在10萬人左右,包括演員、樂隊、經營者,以及二人轉光盤製作者、錄音師之類。”
群眾電影院90年代中就做得紅紅火火,背後兩位都是二人轉市場經營方面的前輩。林越的主場在吉林,幾年前他旗下已有江城劇場、站前“藝吧”、臨江大戲院3家演出場所,吉林市所有的二人轉演出都由他安排演員,他還成立了關東林越藝術團。早在趙本山于瀋陽成事之前,林越的二人轉劇場已成為“吉林市的一道風景”,凡有大型會議、海內外旅遊團去吉林,安排看二人轉是必不可少的內容。2000年,趙本山就是在他那看了一場二人轉表演後,決定回歸。
值得一提的是去年11月21日正式開業的“盛京紅磨坊”,出任總經理的是霍燃。霍燃的生意做得很大,就是製作和發行二人轉光盤。因為年紀大一些的東北人還是願意聽唱段,他搶佔了那塊市場。東三省一批優秀的二人轉演員,包括二人轉表演藝術家韓子平、董瑋、鄭淑雲、閻淑萍、董連海、閻學晶、楊金華,民間二人轉著名演員王小寶、唐鑒軍、張小飛、王小利、閻光明、王永惠、蔡維利、王金龍、張濤、孫晶、毛毛、司旭等,都在他那裏錄過光盤。而吉林二人轉演員王魏三已出了VCD。霍燃的莎夢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總部設在瀋陽最大的批發市場五愛街,面積有1000平方米,在全國各地還設有30多個銷售網點。2002年底,他買斷了趙本山投拍的電視劇《劉老根2》音像製品的東北地區總經銷權;2003年4月,又發行了《劉老根大舞臺開業慶典晚會》CD。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盛京紅磨坊背後的大股東,其實是吉林名轉魏三和孫小寶。
在東三省,長春市徐凱泉開辦的和平大戲院也是二人轉演出重鎮。他背後有個名為藝委會的智囊團,聘請了省內文化界有威望、有影響的專家和學者,核心人物宮慶山原是吉林省委宣傳部某處的處長,“是個地地道道的文人”。
如此看來,趙本山的事業不孤獨。這個江湖神龍出沒,見首不見尾。趙本山起步稍晚,但他以老少皆知的全國影響力佔據了一個至高點,成為當今二人轉演藝市場的領軍人物。
2001、2002兩屆“趙本山杯二人轉大獎賽”之後,林越旗下的張小飛、翟波、閻光明、王金龍等幾個頂梁柱,相繼離開林越藝術團,拜趙本山為師。一段時間裏,林越的票房直線下滑。
演奏員出身的林越能創下一份家業,絕非等閒之輩。他平素低調、講義氣,頗有個人魅力,那些即使離開他的二人轉演員都尊他一聲“林哥”。他大方地説:他們能拜在趙本山的門下,作為老闆我為他們高興;只要他們有出息,藝術上能有更大的提高,我就是有再大的損失,也願意為他們鋪路搭橋。徐凱泉旗下的王小利有著非凡的嗓音,後來也正式拜趙本山為師。
江湖有道,有錢大家掙,何至於傷了和氣。何況,吉林省有分佈在長春、梅河口等地的十多家二人轉大中專班,成為農村貧苦孩子奮鬥的起點,“上輩子是裁縫”的二人轉人才自會一茬茬長出來。
遼寧的二人轉學校不如吉林多,一所在黑山,一所在新民。現在,又有了本山藝術學院。
趙本山也在構建他的理論,觀眾笑了樂了,就是硬道理。搭著時代的脈博,他提出的關鍵詞是“快樂”、“笑”,它們頻頻從他徒弟口中流出,也融進臺上演員的説口中:“觀眾要喜歡看,挺不住也得挺。”
一位瀋陽朋友説,累了一天,不就想放鬆放鬆麼。他外國女友就問:“中國人為什麼都這樣累?這是怎樣的一天啊?”
師與徒
85歲的二人傳專家王肯(一級作家,吉林省作家協會、吉林省戲劇家協會名譽主席)曾將跑江湖的二人轉藝人比喻為“關東吉普賽”。唱屯場(村裏)、唱木幫(伐木人聚居處)、唱棒槌營子(挖人參的地方)、唱子孫窯(有錢人家包場,或者幾戶人家合夥包場一起看)、唱大車店(趕車住店)、唱鬍子窩(土匪窩),為了生存,哪一個民間藝人不練就一身察言觀色、見人下話的本領?
74歲的馬力(東三省公認的二人轉舞蹈專家)則在家中為我們細述二人轉的前世今生。説到興頭上,她拿出家什、連比劃帶舞回答我的問題:“什麼叫手玉子?”“四角方巾怎麼改的八角?”
二人轉的技藝絕活、江湖道行就是這麼一輩一輩往下傳的。但琢磨了一輩子的玩藝豈能輕易傳授。趙本山弟子中有“小才子”之稱的蔡維利記得,70年代末他剛入前進藝術團,為了多學藝,常給老師打水,“可老師保守,一問就説沒時間,不願告訴。”他跑龍套,都是些大兵、打旗的小角色,只能在每次演出時偷著學藝。
記者採訪時也問趙本山可曾拜過門,他説:“沒有,生活就是我的老師。”盲二叔的二胡、笛子是他童年的“玩具”,扶著二叔走村串戶的經歷才是珍寶。
也是趙本山徒弟的王小虎記得,92年他最早拜父親好友於小三為師時,提著一條煙、兩瓶酒、兩匣果子、兩條魚,當時叫“四彩禮”,進門就磕頭,算拜了師。
身上很有些絕活的吉林人劉小光告訴記者,當時他已在別的劇場壓了十年軸,很想拜趙本山為師,就託人打聽是否要送些什麼禮。後來他摸清師傅的路數:“我師傅不圖這個,他愛才。”當他得知趙本山願意收他後,拿著電話的手直哆嗦。他跟小瀋陽同一批拜的師。
劉小光的才,在他演的趙四身上略有體現(當我們向趙本山誇他時,趙老師飛快地做了一個嘴角抽抽的動作)。10號晚看他跟妻子陳靜一副架時,攝影記者叫好。他的雙手黝黑,指節粗大,“種過地,出過大力”;問他過去,他眼一垂:“我都不願去想。” 他曾被推薦給寧浩的《瘋狂的賽車》,説好演男一號,到劇組又變了。他打電話給師傅:“讓演警察了。可我長得像小偷,這能行嗎?”師傅那邊《鄉村愛情2》正缺人,於是他回轉來演了趙玉田的爹。
劉小光對日常生活的觀察能力和角度,是優秀的民間藝人所共有的。他給我們學浴池裏一個年紀老大、動作遲緩的老頭兒嫌池水上漂浮的那層埋汰,先是用嘴吹,後是用手推,然後又不好意思被人瞧見,緩慢地轉頭,四下望望,真是一齣卓別林式的啞劇小品。
這些弟子,在拜師前已經有相當一段行走江湖的時間,也因為各有一手才納入趙本山的視線。那他們為什麼還要拜師呢?小瀋陽在先前接受媒體採訪時説,跟著師傅“不為掙錢”;蔡小樓説,“沒有趙老師二人轉早就被踩平了。像我這樣一個唱二人轉的民間藝人,能唱到省一級的文藝團體,這在過去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劉小光説,跟了師傅以後,做人方方面面有改變,師傅教訓“臺上做戲台下做人”,走道也不興搖頭尾巴晃了。
這些弟子,多是家境貧寒的農民的孩子。他們在該下地的年齡沒能熱愛上種地——小瀋陽的母親説,小瀋陽七八歲、十來歲時一下農田就看父親的表,盼望早點結束。有一位年齡稍長的出租車司機根據他聽來的傳聞,向我們數落趙本山當年“不好好幹活”的事跡。記者在當地報紙上看到一位民間小説家的報道,也提到鄉人眼裏他“不安分”的種種表現。
趙本山不止一次向媒體説,年輕的時候就想離開農村,想出去,因為農村太苦了。記者在採訪中了解到,當他第一次在鐵嶺的家裏安上座便器、鋪上地毯,鄉親們來了仍然蹲著拉,弄得到處都是,還往他的地毯上吐痰——即便如此,他是高興的。因為他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
他的徒弟們,也各有辛酸的第一步。小瀋陽是父親背著他走出10里地,揣著借來的700元去考鐵嶺的藝術團。學費要1000。他唱了兩句,團長説,留下吧,學費先欠著。這300元一直欠到今天。如今小瀋陽衣錦還鄉,喝點酒還會落淚:“媽,咱家那時候咋就那麼窮吶?”
孫麗容回憶第一次跟著小班十里八村走著演的情形:“家裏那時真是窮得一點錢也沒有,媽為了給我置辦演出服,賣了20隻母雞。我揣著20隻母雞換來的27元5角,手裏拿著一張地圖,到瀋陽中街買了一套化粧品,一套綠衣紅褲。”
為了生存,蔡維利有段時間抬過木頭,堆過坯子。所以2002年11月15日拜師那天,他給師傅磕頭時發出“咣當”一聲響,一層樓都能聽見。他端著酒杯含著眼淚對趙本山説:“師傅放心,我絕不給您丟臉,今生今世一定好好孝敬您!”
王小虎最早跟的是鼓樂班,給人辦喪事時叫他去唱戲。他拜門時磕了無數個頭,一邊磕頭一邊眼淚刷刷地流,當時在場的人都哭了。“當天晚上我一宿沒睡,之後好幾天都沒覺,飯也吃不下去,就是高興。總合計是在做夢吧?祖墳冒青煙了?我給父母打電話報喜,他們都樂壞了。”
有多少城市人能理解小瀋陽父親在09年正月裏,對著驅車5小時趕到他家的記者們説出的那句致趙本山的話?——“大恩不言謝,給師傅增光添翠!”
不過是想過上好日子,卻一步一步捲進一個充滿名利誘惑、真情與虛偽交織、強淩弱、弱傾軋更弱的江湖,想要保持清醒或置身事外,也難。這不僅僅是二人轉的江湖,也是中國社會當下的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本”色
許多人成名之後掩飾或避談自己不高貴的出身,趙本山偏不。他大大方方説自己是農民,有時還故意稍稍放大。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大手筆的幽默感常常勝任生活中的佐料、潤滑劑以及某種武器。
記者在採訪中聽了不少段子,譬如他對帶“長”字的官員開玩笑:“嚯,黑社會來了。”正當眾人怔住、空氣凝固之際,他轉身就甩個小包袱:“哦不是,我是説社會黑。”
採訪中有人發出這樣的感慨:“其實,中國農民是最聰明的。中國人所有的智慧都在農民身上。就像那些鄉村系列劇中講述的那樣——農民那種張家長、李家短的勾心鬥角,那種為了一畝三分地、雞鴨鵝狗、油鹽醬醋的計較和算計,那種把渾身智慧激發起來的忙碌——農民就是那樣的,又淳樸善良、又聰明狡黠。”
也有人認為,與其揣測這是趙本山的高明,不如相信人尚存天性。
“他一找不著感覺就回農村,回他那個蓮花鄉,跟老百姓坐在炕上吃點水豆腐,嘮嘮家常,看看他們生活的艱辛,他説我就找到感覺了。有時候嘮嗑,他説他做夢也沒夢著有今天。他對人世看得很明白,頭腦也很清醒。有時我説,你這名起得好,佔個“本”字,沒忘根本。”崔凱説。
“但這幾天我們能近距離看到他,發現他一身名牌,低調的奢華。”有記者説。
“還行吧。包括我們在劇組吃點東西,他也不擺譜。好日子他能過,回到他那個村裏和老百姓還照樣。有次回去走到老百姓家,他説我餓了。那人説你誰啊。他説,我是趙本山啊,你們家有大醬沒啊。後來裝了兩罐大醬回來,把他高興得夠嗆。”
“聽説他對家鄉人挺好,屬於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那種。”
“趙本山在他沒多少錢時就給鄉里建了一所希望小學,那是很早很早以前,他還沒在全國出名,剛有‘希望工程’的時候,團省委找我問問趙本山能捐點錢不,他説行啊,這事能幹,就捐了個希望小學。那天趙本山去剪綵,校長抱了只山雞站那兒致詞,説山雞也能變鳳凰。這次汶川地震,還沒人發動,他先捐了100萬。後來到了央視,他在那兒合計了半個小時我該捐多少呢?捐多了別人不好辦,捐少了心裏不落忍。我説中央臺已經捐了的是多少,他説有捐10萬,有捐20萬的。我説你捐100萬大家都知道了,就再捐個10萬、20萬吧。他説那不行,我不能超別人太多,但怎麼地我也要拿100萬,就又捐了100萬。這麼多年,他善良的心地沒有變。”
(鳴謝李微《東北二人轉史》、王肯《二人轉史料》、霍長和、金芳《二人轉檔案》,對採訪提供幫助的蘆哲峰先生,以及整理了大量錄音的實習生李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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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金文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