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悅石老先生是一位在書畫、教育與文化交流領域均取得非凡成就的藝術家。他的藝術生涯不僅是對傳統的致敬,更是對創新的探索與追求,乃至他對藝術創作的深刻理解和獨特見解,在全國的書畫界贏得了廣泛認可和讚譽。近日有幸讀到了吳悅石先生和張本義先生訪廣慶寺拜東坡墓的詩,令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衝擊和震撼。不禁對這位老藝術家精熟老辣之煉詞熔典,揮灑自如的高古之思創作而由衷的敬佩。敬佩之餘,也想班門弄斧賞析一把。“一説東坡故,何由起悲心。天子無常伴,忠臣護寶琛。死灰腕下生,明月腹中吟。瓣香無祭處,萬里氣蕭森。”
這是一首吳悅石先生咏懷蘇東坡的古體詩。詩以金石般的筆力,在八句四十字中完成了一場跨越古今對宋代士大夫的現代重詮。全詩以蘇東坡為軸心,在歷史褶皺中展開多維度的精神詮釋,展現出深邃的史詩品格與哲學洞見,很值得品味。作者以蘇東坡先生生平為經緯,熔鑄歷史沉思與藝術哲思於一爐。全詩以“悲心”為詩眼,通過五個層遞的意象群落,構建起跨越千年的文人精神對話場域。
首聯“一説東坡故,何由起悲心”。以簡練的語言濃縮了蘇東坡的人生況味與精神境界,展現了詩人對蘇東坡命運的深沉思考。詩句中暗含三重時空,地理維度指向蘇東坡流放黃州之地;歷史維度指向元祐黨爭的政治漩渦;精神維度指向蘇東坡“此心安處是吾鄉”的超然之境,這種互文性表達成為打開歷史記憶的密鑰。“悲心”之嘆並非淺表的感傷,而是對蘇東坡一生命運的深刻體認。蘇東坡在《赤壁賦》中既見“寄蜉蝣於天地”的悲愴,又悟“物與我皆無盡”的達觀。這種“悲欣交集”的精神狀態,將生命苦難轉化為審美超越,使“悲心”昇華為對存在本質的終極叩問。便能理解為何千年後的我們提及蘇東坡,仍會引發如此複雜的情感——那是對人類普遍境遇的共情,對精神超越可能性的永恒追問,也是對蘇東坡一生命運坎懔境遇悲憫。
頷聯“天子無常伴,忠臣護寶琛”二句,當為政治寓言與文人宿命的雙重書寫,作者以蒙太奇手法並置皇權更迭與士人之堅守。前句暗合蘇東坡“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宦海沉浮,後句“寶琛”既可解作《赤壁賦》中“惟江上之清風”的精神瑰寶,亦隱喻士大夫“守道不如守官”的價值困境,這種對仗構成微妙的互文關係。無常的天子與永恒的忠臣,恰似流水與磐石的永恒角力。“天子無常伴”句暗指元豐八年哲宗即位引發的政治地震,而“忠臣護寶琛”則隱喻蘇東坡在元祐更化中守護文化命脈的擔當。通過“無常”與“護寶”的張力,暗喻蘇東坡在“新舊黨爭”中守護文化命脈的卓絕姿態。蘇東坡的“寶琛”不僅是儒家忠君思想,更是其“道理貫心肝”的士人風骨,是守護在當代語境中轉化為對文化道統的堅守。
頸聯“死灰腕下生,明月腹中吟”堪稱詩眼,化用“烏臺詩案”典故而別開生面。“死灰”借用蘇東坡在黃州落魄中所寫的《寒食詩帖》的詞句,又指御史臺柏樹被焚的實景,更喻指文字獄後的創作沉寂。而“腕下生”三字力透紙背,昭示從劫灰中重生的藝術奇蹟。“明月腹中吟”則暗合蘇東坡赤壁賦意象的藝術生成論,將生命創痛轉化為審美創作。同時“死灰腕下生”暗合《莊子·知北游》“指窮於為薪,火傳也”的哲思,比作涅槃重生的鳳凰。其句中線條燃燒的不僅是作者筆意,更是士人精神的永恒火種。“明月腹中吟”則化用蘇東坡“明月幾時有”詞境,將文人風骨具象為可觸可感的玉璧,月光穿透千年時空在詩句中泠泠作響。值得注意的是“死灰腕下生”中“死灰”的雙重隱喻,表層指烏臺詩案後蘇東坡書畫中迸發的生命強力,《黃州寒食帖》中跌宕的筆觸恰似“死灰”中迸發的星火,更深層指向莊周“形如槁木”而“心若死灰”的哲思。
詩的尾聯“瓣香無祭處,萬里氣蕭森”看似寫實——蘇東坡墓因黃河改道已難尋蹤跡,實則構建象徵性的祭祀空間。當物質性的祭壇消逝,“萬里氣蕭森”中的“氣”遂昇華為文化精魂,與杜甫《秋興八首》中“玉樹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的冷峻氣象遙相呼應。這種對祭祀場所的解構與重構,恰如蘇東坡《潮州韓文公廟碑》所言“浩然之氣,不依形而立”,完成從具象到抽象的審美昇華。吳悅石先生作為當代書畫大家,在此將蘇東坡精神的把握突破形似層面轉化為“氣”的流轉實現,從“悲心”的情感之氣,到“寶琛”的德性之氣,經“死灰”的藝文之氣,終至“萬里”的宇宙之氣,形成莊子“通天下一氣耳”的哲學循環。這種跨藝術門類的意象轉換,使全詩獲得“詩中有畫,畫中有書”的多維審美體驗。
總之該詩最精妙處,在於將蘇東坡的生命軌跡提煉為“悲欣交集”的美學範式。御史臺的“死灰”與赤壁的“明月”,黃州的躬耕與琼州的豁達,在詩人筆下熔鑄成永恒的藝術結晶。當我們凝視“萬里氣蕭森”的終章,看到的不僅是蘇東坡居士的背影,更是整個士大夫精神傳統在歷史長河中的磅薄氣象——這種氣象,點亮了中華文脈的精神穹頂,在當代文化語境中依然激蕩着“何由起悲心”的永恒追問。
王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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