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嘉賓:林皓(寧波博物院學術研究部專家)
撰稿:王菁菁 段旭琪
隨着唐王朝對江南地區的開發,至中晚唐時期,南方的運河貿易與海上貿易逐漸興盛,杭州、揚州、寧波皆為當時的港口要埠。其中的寧波,因佔據了三江匯流、河海交匯的地理優勢,尤以水系發達而聞名;這也讓緊鄰三江口的和義路碼頭,成為了當年重要的越窯中轉集散地。
上世紀70年代,為配合城市建設,考古工作者對寧波和義路碼頭遺址進行搶救性發掘。隨着勘探工作的開展,這件唐代越窯青釉荷葉形帶托茶盞得以重見天日。它讓人對蓬勃典雅的大唐氣韻眼見為實,任憑時間無情流逝,歲月不敗昔日風華。

唐·越窯青釉荷葉形帶托瓷茶盞,寧波博物院藏
在提及中國歷史朝代時,“唐風宋韻”常會在我們腦海浮現。從文化的角度來看,這兩個朝代之間有着很多的相似性,展現出一種繼承發展的關係。比如宋代“四雅”,即點茶、焚香、挂畫、插花,當中的茶、香與花皆由唐代沿襲而來。
可以説,走過魏晉的動蕩、再現“大一統”王朝的唐,國人面貌煥然一新,大度與自信使得這個時期文化的發展也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所以今天,借助這件一級文物茶香猶在的契機,我們不妨跟隨寧波博物院學術研究部專家林皓的講述一道,好好來品一品唐代“這盞茶”。
談文物——它可能是被落下了
“越窯係”是一個具有地區性質的窯廠分佈組合,主要在寧紹平原,即寧波、慈溪和紹興上虞及周邊地區,中心産地在上林湖一帶。當年,大批大批的瓷器從産地來到和義路碼頭進行裝箱、點交,再啟程運往其他地方。從早到晚,港口碼頭的繁忙熙攘不難想象。
林皓:試想,年復一年,如此大規模的裝卸、搬運與存放過程中,造成遺留或遺漏在所難免。我判斷這件茶盞之所以被留在了碼頭,很大可能出自這樣的原因。
上世紀70年代考古發掘時,該遺址已經是陸地,但千餘年前應該是靠近江水的,只不過歷經了滄海桑田的變化;結合這件茶盞出土的位置,就比較吻合對搬運遺留或是遭遇突發事件,比如暴雨導致貨物發生位移的推測了。因為瓷器本身很輕,落入水中易陷入泥沙,不太好尋找,於是這件茶盞就湊巧留此千年。鋻於其質地十分上乘,推測它原定的去處有兩種可能:一是北上發往宮廷,進貢皇家;又或者沿着海上絲路出口海外。
唐代制瓷素有“南青北白”之分,“南青”即越窯青瓷,“北白”以河北邢窯白瓷為代表。唐代越窯是中國陶瓷史上的一個高峰,以胎薄釉潤、造型優美取勝;而越窯的燒造又以唐中晚期為鼎盛,後歷經五代十國、北宋逐漸沒落,至南宋中期開始被龍泉窯所取代。結合這件茶盞出土的地層,更進一步分析其成於中晚唐時期。
首先,它用匣缽燒造,這是越窯在這一時期的典型特徵。此時的越窯裝燒大量使用匣缽,相當於給器物專門增加了一個“保護罩”。如此一來,密閉的空間隔絕了窯爐雜質,有利於成器表面光滑、“類冰似玉”(即釉面晶瑩,如同一汪清水在光照下閃爍)。後由於五代十國的動蕩,到了北宋,越窯已燒造不出“類冰似玉”的效果。這也説明瓷器燒造技術水平,跟彼時的國力強盛、社會安定、經濟發展有着很大的關聯。

唐·越窯瓜棱執壺,寧波博物院藏
其次,從底部的支釘痕看支釘形狀,這件茶盞也與其他時期的越窯有所不同。相較晚唐時期,五代和北宋時期的越窯荷葉盞,外壁的豎棱也會相對更多一點,很多時候表面還會淺淺刻畫一些圖案。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晚唐時期的越窯燒造中,倣植物造型的器物大量出現,展現了文人雅士所追求之美。這對後世産生了深遠影響,起到了“開山鼻祖”的作用。這一時期的瓷器燒造,不但改變了唐之前瓷器普遍存在的“胎厚釉粗”,而且通過制瓷工匠的不斷創新,還實現了藝術性與實用性的結合,這些都是研究中令我感觸極深的地方。這件荷葉形茶盞,就是迄今我所見過的最佳實證。
談習俗——飲茶方式不同而各有側重
不論文獻還是實物,文人身影都在唐人飲茶風尚中佔據了活躍且重要的位置。這是極其講究氛圍感的群體,着重於飲茶這件事達到外物與內心的契合——不但要盡情品嘗茶湯的鮮美,同時還要追尋內心的平靜平和。很顯然,器物是營造意境美的有效承載;而當茶與茶器打上了“文”的色彩烙印,茶事就變成了一種生活美學。
林皓:縱觀中國茶文化歷史,對(清)明前茶、(谷)雨前茶的追求喜好,準確來説應該是從明清時期才興起的。從文獻記載和考古發現來看,唐代並沒有這樣的風尚。唐人所追求和注重的在於飲茶整個過程的儀式感,特別強調心境。器物自然成為了具象的承載。
以這件茶盞為例。相信首先吸引大家目光的就是它優美的造型。當它靜靜地待在展櫃中,定格了宛如荷葉在風中搖曳捲起的瞬間時,似乎有幅畫面也在觀者眼前徐徐展開:隨着茶湯注入盞中,飲者的內心仿佛進入了風吹荷葉的清雅意境裏,“五感”的體驗逐漸昇華……多麼快意的時刻!

唐·越窯青釉荷葉形帶托瓷茶盞(盞托部分),寧波博物院藏
人文情結使得飲茶成為了雅事一樁,這是貫穿千百年中國人生活的共識。但為何具體到風尚追求上,唐代和明清又會有着各自的側重?我認為與飲茶方式的變化有一定關係。
當時與這件茶盞一併出土的,還有茶碾、花口茶碗、側把茶瓶等等,它們所組成的茶器套係印證了陸羽《茶經》的記載,足見唐代的飲茶方式與明清之後大有不同。
按照《茶經》所述,唐人採用的是煎茶法,主要分為炙茶、碾茶、羅茶、蒸茶等幾個步驟,整套程序下來還是比較花費時間的:首先要把茶餅用小火略作烘烤,然後放在茶碾中碾成細末,再經茶籮篩去雜質,將細末放進茶盒備用;接着,火爐上架起茶釜,當水第一次煮開,加入鹽,第二次水開則投入茶末攪動,待到再次沸騰,就可以將茶湯分別注入三至五個茶盞之中,邀請眾人品嘗了。

寧波博物院展出的唐代越窯執壺、茶盞等文物精品
而清代的飲茶方式,與我們今天喝散茶、用沖泡法基本相近,步驟上比起唐人要簡便了不少。這就是所謂的“唐煎、宋點、明清泡”。因此,明清時期人們的追求和關注點轉向回歸茶葉本身,從而延伸出類似對“物以稀為貴”的明前茶、雨前茶的追求,也就不難理解了。
借煎茶飲茶,唐人或與好友交流娛樂,或悠然自得,凸顯雅致與意境,流傳下來的、大量咏茶主題的唐詩是很好的證明。比如元稹的寶塔詩《一字至七字詩·茶》,剛才提到的茶碾、茶籮、茶釜以及煎的方式,與詩人描繪一一對應;當中一句“夜後邀陪明月,晨前獨對朝霞”,也説明飲茶的時間不拘早晚,這些都是後世研究唐代茶文化的極佳輔助資料。
談演變——“里程碑”在這一時期顯現
唐代閻立本的《蕭翼賺蘭亭圖卷》是目前公認現存最早的茶事繪畫作品;被譽為“茶葉百科全書”的陸羽《茶經》,是中國乃至世界現存最早的茶學專著……從文獻史料、專著、實物到考古發現,種種跡象都坐實了唐代在中國茶文化歷史中“承前啟後”的地位。
林皓:的確,唐代是中國茶文化發展的一個劃時代、“里程碑”時期。我認為這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待。
首先,“大唐盛世”是中國封建社會中一個鼎盛時期,國家富強和經濟繁榮推動了文化的進步。在“大一統”的前提條件下,南北方交流日益頻繁,産於南方的茶葉,在此時通過貿易、進貢或者交換等方式輸送到了全國各地。例如在長安的市井中就出現了茶坊,王公貴族也熱衷於舉辦品茶活動;還有宋代比較常見的茶馬互市,其實在唐代就已經初見規模。

唐·佚名《唐人宮樂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這幅名畫中清楚地呈現了唐人飲茶的場景
與此同時,唐代完善了貢茶制度。唐代的貢茶分為兩種:一種是各地府縣州衙每年向中央朝廷進貢,即“土貢”;另一種是官府專程在重要名茶産區設置貢茶院,相當於專貢。文獻記載,當時湖州、寧波都設置有貢茶院。
對於貢茶制度,唐代湖州太守裴汶曾在《茶述》中寫道:“今宇內土貢實眾,而顧渚、蘄陽、蒙山為上,其次則壽陽、義興、碧澗、澭湖、衡山,最下有鄱陽、浮梁”,清楚地指出了當時地區貢茶的品質等級。
再者,唐代飲茶的興起也推動了手工業發展,帶動了茶器的一系列創新。以考古發現為例,在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中就出土了一套鎏金銀制茶器,包括鎏金銀茶碾、銀茶籠,銀茶籮,以及琉璃茶托等等。法門寺是唐代皇家寺院,這些器物無疑代表了皇家對茶文化的重視和審美偏好。還有河南鞏義張夫人墓中出土的一套唐三彩茶器,詳盡體現了唐朝茶器的品種。這些都佐證了我們前面所提到的,唐人對飲茶的追求更多以器物為承載的觀點。

唐·鎏金飛天仙鶴紋銀茶羅子,法門寺博物館藏,這是我國首次發現的唐代茶羅(時人亦寫作“籮”),十分珍貴
另一方面,出現專門製造用於飲茶品茶的器具,比如茶碗,目前的考古發現能夠支持這種結論的最早也是在唐代。比如今天我們講到的這件荷葉形茶盞,很大程度上它就是專門為喝茶而定制。另外在北方窯口出土的唐代瓷器中,也出現過外壁用墨書寫着“茶”字的瓷碗。手工業最能體現勞動人民的智慧,代表着古代的工匠精神。因此茶器在手工業發展中的表現,很能説明茶文化在當時的地位。
重要之處還在於,唐代社會各個階層的推崇,將飲茶活動提升到了社會交際等精神層面的高度。無論文人還是王公貴族、佛家僧侶,都對其發展起到了推動作用。對此的實證除了詩歌,還有繪畫,如閻立本《蕭翼賺蘭亭圖》、周昉《調琴啜茗圖》、唐代佚名《唐人宮樂圖》等等,生動地向後世還原了茶在當時已成為文人交流的紐帶、王公貴族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僧侶借飲茶提升自我的內在精神修為。而以陸羽《茶經》為代表的茶專著在此時的出現,更是從理論層面上給予了唐代茶文化發展“劃時代”的支持。
談人文——並非“人走”“茶”就涼
在中國人千百年的日常飲食中,茶能夠脫穎而出,成為民族性格的傳達與象徵之一,這是茶文化最了不起的地方。很多時候,作為習慣的承載,物與人生際遇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結。正因如此,手中這盞茶,才會越喝越有滋味。
林皓:説到唐代詩人飲茶的故事,白居易非常典型。他一生酷愛飲茶,自稱“別(即品鑒)茶人”。他“起嘗一甌茗,行讀一卷書”;甚至到了晚年身體欠佳,也認為“老去齒衰嫌橘醋,病來肺渴覺茶香”。在洛陽白居易故居遺址的考古工作中,發現有諸多茶碗、茶托、茶壺等,可見茶在他一生中如影隨形。

白居易故居遺址俯瞰圖(舊圖),來源於大河報·大河客戶端
這裡要給大家分享幾個白居易與茶的往事,雖然只是他人生中的片段“剪影”,但特別耐人尋味。
第一件事是元和十二年(817年)。當時白居易因直言進諫得罪權臣,被貶為江州司馬,著名的《琵琶行》就是成於這一時期。此時的他不但飽受非議,還要忍受病痛折磨。如此背景之下,他的好友、忠州(今重慶忠縣)刺史李宣在上任的第二年,就給他寄去了一包新茶。驚喜和感動令白居易頓覺身心輕快了不少,為此特意寫下了《謝李六郎中寄新蜀茶》,説自己“湯添勺水煎魚眼”。“魚眼”一詞,即指水初沸時的氣泡,正對應了《茶經》中説的“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
第二件事是在收到工部侍郎楊慕巢寄來的茶後,白居易特意尋一幽靜之處起爐煎茶。這首《睡後茶興憶楊同州》很有畫面感——他"信腳繞池行,偶然得幽致”,這裡“婆娑綠陰樹,斑駁青苔地”;為此,詩人“此處置繩床,傍邊洗茶器”,感受“盛來有佳色,咽罷余芳氣”,只是“不見楊慕巢,誰人知此味”。
第三件事是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期間,與著名僧人韜光禪師的交往。因為韜光禪師隱居山中寺院,一日,白居易想邀請其進城做客,揮筆寫下《招韜光禪師》,以“命師相伴食,齋罷一甌茶”表達誠意。不過,不願入塵世的韜光禪師卻回詩表示“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以“城市不能飛錫去,恐妨鶯囀翠樓前”而婉拒。
韜光禪師用帶有禪意的詩句,巧妙地表達自身想法,化解了不赴宴約的尷尬。以茶會友,為的是志趣相投;禪師淡泊,白居易尊重並認同這種堅守,這其實就是一種人際交往不論身份幾何的默契與通透。
這三件事發生的時間,伴隨着白居易年紀增長。第一件事大概在他30歲左右,第二三件事就是發生在他中年之後了。從年輕氣盛到逐漸變成“樂天派”,在品嘗了世間的酸甜苦辣後,方懂得什麼是人生的豁達,期間茶一路陪伴,也見證了白居易的心路成長。
人們常用“人走茶涼”這個成語來形容世事炎涼。但是你看,儘管白居易遭貶,朋友們並沒有忘記或忽略他。白居易年紀輕輕就科舉成功,很快進入了朝廷任職。顯然,春風得意的時候,人人都知道他愛喝茶這不奇怪。但在落魄之時還能被惦記,我認為一方面是説明他人品好、學識高,大家願意跟他交往;另一方面也説明了真正的文人氣節,不在於權位高低的表象,而是“得一知己不易”的珍視。這種珍視不光是對他人,也是對自我內心的觀照。而不溫不火、沁潤無聲的茶,就很能夠代表這種心志。這也是其他日常飲食之材所難以企及的高度。靈動,是我們今天探討唐代茶文化的趣味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