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詮(山東藝術學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幾年前,記不得具體哪家雜誌上,看到范存剛先生的寫意花鳥畫,用筆大刀闊斧又筆筆分明,設色明快淋漓而又沉著鮮活。寥寥幾字的落款,亦自然灑脫磊落率真,與其畫風極為和諧。他的花鳥畫是那種“老派”的風範,既沒有花裏胡哨的所謂現代手法,也不弄那些險怪的圖式構成。但這種平實質樸的風格意味,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此記住了他的名字,“范遲”,“存剛”,有時也署名“范二”,想是他自己“行二”,亦或是自己戲稱,敢直言自己“二”,在當下總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
欣賞一種藝術風格,很難客觀公正,甚至説根本就沒有絕對的所謂客觀公正。因此,説欣賞往往又是説自己的某種“偏愛”。所以,我從不避諱自己的“偏見”和“偏愛”,一直執拗地認為,好的書畫作品不必追求表面的好看,而是讓人耐看。好看不是藝術,而耐看才是藝術。然而,做到好看已經很不容易,要做到耐看,簡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境界了。
存剛先生的畫耐看。讓我看過後常常回味,這看似平淡無奇的畫面背後有什麼別致之處呢?首先他的畫是寫出來的而不是畫出來的。因為是寫,是真誠地一筆一筆寫出來,不修飾,不賣弄,也不矯情,不裝深沉,筆墨就有了一種感人的力量和味道。這一點,和他的書法是一脈貫通的。最近朋友轉來存剛先生的書法近作,細細欣賞,越發覺得這一感覺的強烈。古人説,一副好的書法作品,應該給人那種“字裏金生,行間玉潤”的感覺。那就是筆鋒的閃轉騰挪翻攪提按之間,處處透出一個“真”字。“真則字終意不終,草則行盡勢不盡,其得書之趣矣。”(《唐人書評》)王澍《論書剩語》也説:“須是字外有筆,大力迴旋,空際盤繞,如遊絲,如飛龍,突然一落,去來無跡,斯能于字外出力,而向背往來,不可端倪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書寫李白的《將進酒》和《鏡湖八佰》這兩件作品,字形大小錯落有致,因字生形,因形生勢,因勢得氣,以氣貫通。用墨也特別講究,乾濕濃淡,意趣盎然。而這一切,又都是自然天成,毫無半點炫技邀寵的做作。看似直來直去,卻得風檣陣馬的淋漓痛快。周星蓮《臨池管見》也説:“有擒縱,方有節制,有生殺,用筆乃醒;醒則骨節通靈,自無僵臥紙上之病”。一個“醒”字,道出了高手駕馭筆墨的全部奧妙,清醒,醒透,妙不可言。若筆墨昧沌模糊,自然有擒縱而難節制,有生殺而難達通靈。如此妙境,相信存剛先生一定有所會心。
也許,存剛先生以擅長花鳥著稱於世,無意做書家,所以他並不刻意描摹古人點畫結構的表面特點,而是橫超直入,直取風神。觀其作品,遠承魏晉風流,雜以月儀索靖章草之頓挫、跳宕;似浸淫宋明行草有年,氣脈能接續黃米與吳門諸家,尤與狂肆激蕩的楊鐵崖氣息相近;同時,于宋仲溫、羅復堪章草的恣情率意亦多有借鑒。觀其書,用筆痛快沉著,剛勁有力,磊落肯定,雖時或點畫狼藉卻毫無拖遝疲弱之弊。通篇來看章法表面上東倒西歪、雜亂無章,實則骨力雄健、汪洋恣肆。“大將班師,三軍奏凱,破斧缺斨,倒戟而歸。”明代吳寬曾如是評論楊維楨書法,存剛先生書法用筆的精彩之處,亦能仿佛。這樣的氣概,或許不僅僅是來自深厚的功力,更要依託激揚的性情與超拔的膽識。存剛先生由其職業性質所決定,見多識廣自然眼界不凡,青藤白陽八大再到缶翁白石無一不過其眼,能看到這麼多真跡瑰寶並朝夕摩挲與之相消息,其識見自然得到蒙養提高,下筆也自然格調不俗。或言其臨摹功夫未必做足,此正是會學與善學者不斤斤于“死功夫”的智慧所在。陳鴻壽《桑連理館集》就曾斷言:“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見天趣”。“到家”與“不到家”不僅僅是指耽于筆硯的時間長短,也不僅僅是考量其對古人表面形跡模倣的是否惟妙惟肖,而最關鍵的是能否“見天趣”。趙松雪也有句名言:“學書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筆之意,乃為有益。”而一旦展紙揮毫進入創作之時,則又誠如弘一大師所言:“每于興趣橫溢時,在無意中作成”。存剛先生無論書法還是繪畫,都有一種匆匆不暇、一揮而就的痛快與率意,正是其真性情的流露,書法的抒情性在他的筆下得到了充分的張揚與凸顯。這便是他的書畫藝術渾然和諧又耐人尋味的原因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