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新:40多年一晃而過,不覺枯燥反而很享受

來源:央視網 | 2024年05月17日 11:40
央視網 | 2024年05月17日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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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手記:

世上萬物之美有很多種,殘缺、破損亦是其中不容小覷的組成部分。特別是在文物工作者眼中,那些飽受風塵洗禮的斷壁殘垣、黃土掩蓋下的支離零落,都激蕩著歲月的回想,隱藏著歷史的溫度。

遇見、發現、抽絲、剝繭……文物的殘缺,打開了難以估料的空間。置身其中的探秘之旅,又將會有怎樣的百般滋味縈繞心頭?

理解殘缺之美、找到破損背後的文化“密碼”,景德鎮陶瓷考古研究所名譽所長、研究館員江建新一做就是40多年。自1982年開始從事禦窯廠遺址的搶救性發掘清理工作,他踏遍了當地的山山水水,主持發掘修復了數萬件出土官窯瓷器和標本,極具學術和經濟雙重價值。在他的帶領下,景德鎮陶瓷考古研究所還通過成功修復的上百件青花瓷枕,提供了明代“空白期”官窯的實物依據,由此為長期以來困惑學術界的一個重大課題撥開了“謎雲”,填補了中國陶瓷官窯史研究的空白。

難能可貴的是,潛心研究並不代表“閉門造車”。這些年來,在江建新的主持主辦下,80多個有關景德鎮出土陶瓷的專題展在海內外陸續舉辦,不僅在學術界引起了重大反響,更擴大了景德鎮作為“瓷都”的文化影響。

下考古工地、發掘、修復、研究……彈指間,40餘年過去。採訪中回顧往昔,江建新用了“強烈”與“淡然”兩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心境,頗有幾分禪意。所謂強烈,指的是從最初“被動參與”式的入行,到越做越有動力,滿心想的都是要把文物保護傳承好;至於淡然,那是瓷片兒帶給他人生的觸動。

“你想,禦窯出品的都是當年皇家用的器物,不要了便打碎了。所以説,不管身份幾何、地位高貴與否,站在歷史的大層面,再好也是過眼煙雲。但換個角度來看,即便是碎了,瓷器那種寧靜的光芒也未曾消失,不爭不搶。它們讓我學會了心態平和,沒有太多功利的慾望,淡定、淡然地去面對人生的一切。”

用幾十年的時光只為做好一件事,這是普通人也能創造的不平凡。

央博:身為資深研究專家,與瓷器考古研究工作相伴,對您人生世界的開啟或觸動,有何故事可以分享?

江建新其實我讀書時學習的專業是歷史學,並非陶瓷。畢業後回景德鎮參加工作,入職景德鎮陶瓷歷史博物館,參與了第二次全國文物普查,去景德鎮的窯址探查了一遍。這一路下來,我意識到景德鎮的窯址特別多也特別豐富,對我産生了吸引,進而認為自己可以做一些工作,而且覺得從事這樣的職業比做其他的事更有意義。

但嚴格地講,這個行業並不是自己天生就喜歡的。只是當時年輕,想法很簡單,再説那個時候也不像現在,工作的選擇性很廣,帶著一顆比較單純的心,就這麼開始幹起來了。

上世紀80年代初,我接手景德鎮文物志的編撰工作,對當地的整個窯業進行了梳理,寫了關於景德鎮窯業遺址的考古調查與研究,由此開始真正踏上了研究之路;1989年,景德鎮陶瓷考古研究所成立,著名陶瓷研究專家劉新園先生擔任所長,作為他的助手,我擔任了副所長。由於上級部門的重視,研究所的級別定得很高,促使我感覺自己雖然還年輕,但也應該要扛起責任。上世紀90年代,國家文物局與北京大學聯合舉辦了考古領隊班,我作為江西省的代表學員參加,接受考古發掘的專業規程教學和訓練。這次培訓差不多持續了兩年,之後通過考核,取得了國家文物局頒發的考古領隊資質,對我來説無疑是一種提升……這些經歷都讓我越來越意識到工作的重要性。

1994年江建新(圖中排右三)與團隊在考古工地,這是考古人的日常。

1994年江建新(圖中排右三)與團隊在考古工地,這是考古人的日常。

最讓我有感觸的,要數從參加工作開始,我們不停地對窯址進行調查發掘,搶救了很多重要的官窯遺物,一些學術研究的問題在我們手上獲得了解決;另一方面,在我的主持下,多年來我們還在國內外舉辦了80多場展覽,向世人展示了景德鎮官窯遺物的重要性,展覽深受歡迎、反響強烈。因此自然而然地,我便從中找到了工作的成就感所在,愈發明確了走學術研究道路的堅定之心。哪怕後來有很好的工作調動機會,也不乏轉行的選擇,我都決定不走了,不知不覺就幹到了現在。

40多年的時間聽起來好像很漫長,實際上以我的體會而言,對於考古工作者來説,這種過程反而感覺很快。比如我組織發掘景德鎮唐代蘭田窯遺址、落馬橋遺址,包括早期的禦窯廠遺址,每個工地發掘兩三年,完成後再整理資料、修復文物、進行相關研究,幾十年可不就這麼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所以我特別理解有時候考古工作者下到一個工地,一發掘可能就是一輩子。

至於這個過程會不會枯燥無趣,我個人倒是感覺沒有。這或許是因為我喜歡看書,再者就是陶瓷本身的文化信息量巨大,不光是器物本身,還有當中所蘊含的人物、歷史、藝術信息,這些都會在無形中使得你帶著一種樂趣去工作,不僅不枯燥,甚至還會有點享受探尋的過程。

如果要問我考古發掘中印象深刻的故事,我認為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還是為了搶救禦窯廠的遺物奮戰過的那些日日夜夜。因為早年禦窯廠的瓷器供皇家貴胄使用,不好便毀掉,是有意識掩埋的,我們當時發掘出土了大量瓷片,堆滿了一個又一個屋子,並且現場就可以將它復原出來,真的是太令人興奮了!據我所知,這種現象在其他無論是官窯還是民窯的窯址中都沒有發現過,有著它的特殊性。


2003年1月,江建新(圖前排右一)與同行在景德鎮珠山禦窯廠遺址考古發掘工地合影。這一遺址的考古發掘,是他最難忘的職業經歷。

2003年1月,江建新(圖前排右一)與同行在景德鎮珠山禦窯廠遺址考古發掘工地合影。這一遺址的考古發掘,是他最難忘的職業經歷。

尤其是當時發掘出土的還有完整未被打破的官窯瓷器——一大摞幾十件埋在一個坑裏,上面的打破了,底下還有完整無缺的。在發掘現場大家都很疲憊、寂寞的時候,突然出現了這麼好的東西,撲面而來的亢奮之情不知你能否想像?

對了,還有,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們在考古發掘的同時,還要跟盜搶的行為做鬥爭,那種惡劣是現在的年輕人所想不到的。因為當時這些禦窯瓷片可以在海外賣出高價,有不少港商來收,當地的一些不法分子看到後便來工地偷甚至搶。有時候三更半夜收到消息,我就得馬上組織同事們趕赴現場,也沒有什麼設備,赤手空拳,完全的人海戰術,跟不法分子玩“貓抓老鼠”,甚至還遇見過公安內部的人員監守自盜……如今説起來是故事,但確實挺危險的。直到大概2000年以後,禦窯廠遺址被定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種現象才好了很多。當然現在沒有了,民眾的文保意識提高了不少,這是文明的進步。

談到夢想,在我年輕時就曾有過一個想法,希望能在自己手上建立一個博物館,把發掘出土的禦窯瓷片標本安全落地。經過這些年的工作累積,我們有6000多箱禦窯瓷片標本,但之前的存放環境很尷尬。我也曾向上級反映,苦於資金缺乏,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難以徹底解決。

直到2015年後,謝辰生等幾位老先生聯名給中央領導寫信,引起了高度重視,啟動了景德鎮禦窯博物館新館的建設;2021年,博物館復建修繕工作完成,恢復開館,這6000多箱瓷片標本終於有了好的歸屬,為後人的研究打下了良好基礎;資料庫的建設,更是給予了文物保護堅實的背書。這是幾代人的努力結果,對我個人來説,能夠促成這件事,也是履行了自己職業生涯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使命,是我對這份職業做出的最好回報。

瓷片標本同樣是走進歷史、解讀文化的“密碼”,正因為與它相伴多年,我深知其中的價值,所以要用自己的工作為後世留下重要的財富,對此我樂在其中,深感滿足與幸運。

2001年,江建新應邀參加在韓國梨花女子大學舉行的“陶磁史‘發掘’方法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作“景德鎮窯址發掘來看元明釉上彩瓷”講座。讓世界更多了解中國瓷器,與考古工作密不可分。

2001年,江建新應邀參加在韓國梨花女子大學舉行的“陶磁史‘發掘’方法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作“景德鎮窯址發掘來看元明釉上彩瓷”講座。讓世界更多了解中國瓷器,與考古工作密不可分。

央博:如果用“博物館”和“少年”這兩個關鍵詞造句,您的答案是?

江建新:文物背後有著豐富的信息量,沉浸式教育令人身心愉悅,博物館是少年獲取知識的天堂!


專題策劃:孫怡、王菁菁、劉迪琛、段旭琪

撰稿:王菁菁

編輯:劉夢迪 責任編輯:鄧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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