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手記:
與名門世家出身的人打交道,聽對方講述長輩的教導、家庭的影響,你會發現不管有意無意,性格如何,他們中的大多數往往有句共同的“口頭禪”——別丟人。看似簡單乾脆的三個字,背後卻有著沉甸甸的分量,那是刻進骨子裏的傲氣。
而透過這種傲氣,我們不難去倒推並還原屬於中國傳統文人的某種共性軌跡:它是昂首向上的自尊,亦是灑脫坦蕩的大度;它的形成需要學問和素養,離不開閱歷與見識;哪怕是在人生的困頓低谷,也不曾失去。
是否可以説,文化傳承的“精氣神”,其實往往是少不了“傲”字這一筆的?
不由得想到了張伯駒,從當年名動京城的“民國四公子”之一,到一個將畢生所藏書畫精華悉數無償捐獻給國家的人、一部“富不驕,貧能安,臨危不懼,見辱不驚”的傳奇。正如業界所評説的,先生出身豪富之家,自有貴公子的做派,不能説毫無瑕疵;但能將畢生所藏捐給國家,且皆屬中國藝術史上重量級國寶文物,只此一項,足以彪炳史冊。
巧合的是,作為張伯駒先生的後人,他的外孫女樓朋竹延續家學傳承,在首都博物館從事書畫修復工作多年,是這一領域的資深專家;她的兒子李筱樓如今也成長為了故宮博物院書畫保護修復的新生代力量。值此“518”到來之際,我們不妨一道來感受一段家族與文物的不解情緣。
央博:“還珠於民、獻寶于國”,這是張伯駒老先生的收藏大家風範。時至今日,無論是您還是筱樓,都選擇了以在文博行業工作的方式來傳承家學和文化。有什麼感受可以與我們分享?
樓朋竹:説起我的姥爺張伯駒,大家都知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將自己珍藏的“國寶級”文物無償捐給了國家。比如晉代陸機的《平復帖》卷、隋代展子虔的《遊春圖》卷、唐代李白的《上陽臺帖》卷、杜牧的《張好好詩》卷、北宋范仲淹《道服讚》等等。據統計,他捐贈給國家的文物有上百件之多。
姥爺所藏的書畫,大多入手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為了保護文物不流失海外,他和我的姥姥潘素不惜傾家蕩産,這其中最著名的例子當屬購買《遊春圖》了。而待到時局穩定、萬物復蘇,他又義無反顧地將它們捐獻國家,他是一個很有愛國心的人。
我十來歲的時候,從西安回到北京跟姥姥姥爺一起生活,在後海南沿26號陪伴他們度過晚年。我印象中的姥爺思想新派,不管再困難,他都不怨天尤人,坦然自若,傲氣又善良。他從來不會跟我們提及給國家捐了多少文物,不愛説這些。關於他的貢獻,直到我們成年懂事後才逐漸了解到一些。
樓朋竹(圖左一)與姥爺張伯駒、姥姥潘素的合影
記得剛剛改革開放之際,有人問姥爺,説如果私人辦博物館,可以留住手中藏品,方便傳給後人,以你的名氣,何不效倣?姥爺的回答是,捐獻給國家,大家一起守護更加保險。這些年藝術品拍賣興起,我也常聽身邊的朋友感慨:你姥爺捐了100多件文物,哪怕當時自己留下來一件,現在拿出來賣也是無價之寶啊!但如今的我完全能理解當年姥爺的想法,這些國寶級文物在博物館,不但能得到妥善保管,更能有利於後代的教育、學習、研究,這就是文化的傳承,其意義不是金錢能夠衡量的。
回想起來,我認為姥爺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他對文物的情懷,絕不是僅憑經濟基礎就能做到。他寫過一本叫《煙雲過眼》的古代書畫鑒藏隨筆集,這個書名恰如其分地表達出了他對收藏的態度。如他曾説過的那般:“予之煙雲過眼,所獲已多。故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是則予為是當之所願也。”儘管在特殊時期和晚年他遭受了一些不公正待遇,但他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這種灑脫、大度的人生境界讓我們望塵莫及。
我的姥姥潘素是一位畫家。跟二老一起生活,他們對我很寵愛,寫字作畫,我在一旁幫著疊紙蓋章;看他們跟俞平伯先生這些前輩文人雅集,撫琴、作詩、書聯,影響是潛移默化的。二老特別喜歡愛學習的人,不管是朋友還是學生,只要愛學,他們會很認真地對待。我曾在學者寫姥爺的書中看過兩個故事:一是他在燕京大學任中國藝術史導師的時候,曾專程拿出自己的收藏舉辦展覽,當時還是年輕學子的周汝昌先生“冒昧”提出想抄錄曹寅《楝亭圖》上的題詩,他不但爽快答應,還將啟功先生整理抄錄的《楝亭圖》詩稿送給了周先生;二是1947年王世襄先生準備做中國古代書畫的文獻整理課題,想從《平復帖》開始,但當時他和我姥爺並無特別交情,擔心會被拒絕。沒想到我姥爺卻説,你一次次來我家太麻煩,不如拿回家去仔細研究。他將《平復帖》借給王先生一個多月,直到文章完成後才完璧歸趙。這也是傳承文化的一種態度和精神,讓我受益頗深。
因為姥爺對博物館一直有著深厚的信任感,進而希望我能夠從事這一行。1982年2月他去世;3月,我如老人家所願,開啟了書畫修復的職業生涯。裝裱是修復的基礎,入行前後,在姥姥的幫助下,我曾先後向北京畫院王慶仁和故宮博物院孫承枝兩位大師學習傳統裝裱及修復技藝。在我看來,姥爺他們那一代人學識淵博、行動做派頗有風範,跟他們的成長環境、經歷不無關聯。時代會給人打上烙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但不管在哪個年代,保持學習的精神都是不變的。既然我到了博物館工作,那就以他對我的教導為宗旨——凡事不能給他丟人,好好學吧。
孫承枝大師(圖左二)在首都博物館教授樓朋竹(圖左三)等人書畫修復技藝
不知不覺,我在博物館做書畫修復工作30多年,風風雨雨地經歷了不少事情,不過內心對這份職業的喜愛,卻是從未動搖過。2013年我從一線退休,總覺得還是得幹點兒什麼,因此近年來一直在講課帶學生。跟年輕人相處,他們跟我學傳統的修復技術,我樂意去了解他們所感興趣的東西,彼此之間互相鼓勵,這也是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的“活到老學到老”的大門。
在這個過程當中,姥爺姥姥對我的影響仍在延續。比如我常跟學生們説一個細節,當年懸挂在家中的書畫,姥姥每天都要拿雞毛撣子撣一撣,因為如果不去打掃,時間長了灰塵蟲卵之類的滲進宣紙,就會酸化,所以除塵是書畫保護的基底。當然現在恒溫恒濕,庫房的條件好了,但這種理念和意識,對做修復的人來説應該成為自然而然的習慣。還有就是培養他們的動手能力,像自己做工具,包括做實驗之前想好需要什麼、解決什麼問題,再在實踐中一步步總結經驗……我特別不願意對學生説教,往往是帶著他們去做,給予指導和引領,回過頭來他們就會更容易明白和理解所學的東西。
儘管科技發展日新月異,但傳統手工中仍然有著不可取代的部分。受姥爺姥姥的教導,對於真心喜愛書畫修復、願意學習的年輕人,樓朋竹也是傾情相授
我的兒子筱樓在故宮博物院也是從事書畫修復工作。他説看到太姥爺捐贈的文物,心裏覺得非常驕傲和自豪。但我還是會常提醒他,作為後代,我們不要把老爺子輝煌的過往當作標簽或資本,唯有踏實做好手中工作,好好地過自己的人生,“記住,別給你太姥爺丟人!”
央博:如果用“博物館”和“少年”這兩個關鍵詞造句,您的答案是?
樓朋竹:博物館是當今社會不可或缺的教育資源基地,承載充滿朝氣的少年自由翱翔、勇追夢想!
專題策劃:孫怡、王菁菁、劉迪琛、段旭琪
撰稿:王菁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