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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未完成的採訪 滕玉虹
  (一)
  為了尋找一個好的選題和好的視點,常常是煞費苦心。五月初,終於找到了一個讓人興奮的視點——判決書的改革。並在T市中級法院找到了一樁刑事案件,此案的判決書寫得非常精彩到位,這麼説吧,如果您沒有旁聽過此案,只從判決書上就可以對全案的審判進程有個全面的了解。興奮之餘,我迅速踏上了前往T市的採訪之途。

  案子是一樁綁架致死案,這是我所接觸的第一個刑事案件,殺人者袁凱和被害人是一對朋友,因為生意上欠帳,袁凱急需一筆錢,於是他綁架了自己的朋友,並在勒索未遂的情況下,在自己家裏殺害了他。卷宗中被害人死後的照片令人不忍卒睹,而發現被害人屍體的竟是袁凱新婚才三個月的妻子。想象著當時驚栗的場面,竟産生了想見識一下這個冷血殺手的願望。可是我的願望沒有實現,袁凱已經提出上訴,正在等待高院的死刑復核,我們只好回京靜候消息。此時盤桓于我腦海的並不是案子本身,甚至不是某個個體生命的存亡,而是判決書,如何把判決書的改革做得更通俗,更生動。

  兩周後,中院方面來電,死刑復核已經下來,六月初執行。典型的人為財死,殺人者償命,自古而然。然而這個案子有沒有可以沉澱下來,讓我們思考的東西呢?又一個興奮點躍然我的腦海,可不可以採訪一下袁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象中他一定痛悔不已,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甚至擬好了所提的問題:年輕的生命,對既往人生的追憶,悔恨當初,成竹在胸,我又踏上了T市的採訪之途。

  審判時,我終於見到了袁凱。那張臉不是我想象中的兇殘,相反十分周正俊朗,神情淡定,與另外一個年齡相倣的年輕人一聽到死刑執行時搶天呼地的情形相比,他顯得過於平靜,讓人忍不住揣度起他此刻的心理。無法想象,正是他,在新婚才三個月的家裏,用雙手將自己的朋友溺死在浴盆中,當時他可想過今天,可想過自己的家人,可想過生命的尊貴和生活的絢麗?還有被害人的家人,他們何辜,竟也要忍受骨肉分離的慘痛。當囚車的警笛拉響,我的心在顫抖:一個年輕的生命從宣判到執行,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消逝于塵世。這是我第一次目睹一個生命的絕塵而去。死者長已矣,留給生者的究竟是什麼呢?

  (二)

  離開T市的時候,我見到了袁凱的律師,他是我們既定的採訪者,然而他最後那幾句關於犯人的話更打動我:在看守所裏,袁凱給他的妻子寫了很多信,還有小説,文筆很好,你真應該看看。我相信一瞬間我被打動過,但生活中太多的既定目標和功利感,一些看似縹緲的東西常常如白駒過隙,于一瞬間被湮沒。

  直到七月初,做完了那些該做的事情,心境全然沉靜下來,又想起了那些書信和小説,據説,這些都是袁凱從被捕入獄到執行死刑將近一年期間留下的。儘管以前讀過臨刑前犯人的懺悔文字,但那些畢竟是發表過的文字,離我們似乎很遠,可以親眼看到死刑犯留下的文字,什麼內容,文筆如何,對於好奇心十分強烈的我來説太具誘惑力了,於是我撥通了袁凱律師的電話,對方答應幫我做一下袁凱妻子的工作,從此以後,心情便不再篤定,每天都有所期望,想採訪袁凱妻子的念頭日甚一日地強烈,我甚至想好了題目——《與妻書》。

  沒費什麼週折,就和袁凱的妻子聯絡上了,當電話裏傳來她充滿朝氣的聲音時,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丈夫剛剛離開一個月的妻子的聲音。我説明了我的意圖,她説想和我聊聊,放下電話,我第三次踏上了前往T市的採訪之途。

  (三)

  在一間外貿公司的辦公室裏,我見到了袁凱的妻子,她的臉上沒有我所想象的哀怨,神態是一派淡定與平和,看上去,她更像是一個天真未經世事的女孩子。聊了幾句案子的情況,我終於提到了袁凱的書信和小説,她從一個包裝很精緻的書袋裏拿出厚厚的一摞遞給我:“看看吧,這是袁凱留給我的精神財富。”瞬間,我在她的臉上讀到了一種讓人心酸的沉靜,眼裏卻是一種掩飾不住的絕望與無助。

  我抽出第一頁,是袁凱寫于6月2日,即死刑前兩天的絕筆和一篇散文《隨思》:

  周圍是難得的寂靜,這寂靜的氛圍最適合想你了。是否已經分別得太久了呢?太久的思念積澱了太多的思念,太多的思念勾起了太多的回憶。回憶這種負擔重得無法承受,承受不起的負擔便成為痛苦,痛苦在寂靜中就會發作,可有人曾真正感受到心都會痛的那一種痛苦?

……   我將離開,如夜離開斜挂的枝頭。夜明晚將重來,而我則不會,我將隨著晨間最後的露珠裊裊,永遠地離開。你會來尋我麼,在明晚,明晚的明晚?你無法找到,即使又能見面,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樣子了,我的愛人,儘管我將一如既往地將你凝望——可那又怎麼樣呢?我們不曾真的分開,哪怕一分,一秒。熙攘的人群中會有我關切的目光,寂靜的夜裏會有為你而造的夢。

  我覺得眼睛有些發酸,我無法把能寫出如此深情文字的袁凱和宣判時的袁凱聯絡起來,更無法想象有寫出如此雋永文字的手竟然扼殺過和他同樣年輕的生命。莫非這就是人性的複雜,人性的複雜莫非只有在這生生死死間才展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第二頁是袁凱1998年中秋填的一首詞:《水調歌頭》

  冷井浣月影,深院鎖重樓,又值丹桂飄時,銀霜嗟疏透,長風空自輕過,怎當余香殘玉,輕衫暗跌落。俯首聽雁翅,更覺秋衾薄。邀影酌,人獨坐,蕉尾錯,斯人憔悴,奈何巫山難入夢,紅月斜映冷枕,又復秋咽無數,不寐仍反側,聞青鳥辭將至,文君乃相候。

  有如此才情的人在殺人的時候是否也有過如此縝密的思路,是急情殺人,還是蓄謀已久?早想到秋冷衾寒,寤寐反側,又何必當初呢。我流淚了,為此,心裏十分忐忑。袁凱的妻子正轉身整理著桌上的文件,我用手抹去了眼裏的淚。

  “你知道我們當年從相愛到結婚多麼地不容易,家裏反對,我們談了四年的戀愛,終於走到一起,98年2月28日結的婚,6月10日他犯的事,結婚多長時間我都不敢算。”(我默默地給他們算了一下,整整一百天。)

  “袁凱執行死刑的前一天,法院通知我,我就把自己的長頭髮編成一條辮子,剪下來,託人帶給袁凱,你知道,我的發質不錯,以前我一直留長髮,只是在結婚前剪過一次頭髮,我希望袁凱在最後的日子撫摸著它,就像我們的身體和心靈在交流。”

  “我知道,6月4日執行死刑,可是我一直不相信,真的不相信,6月4日那天,天有點陰,我坐在辦公室裏,一上午就看著表,一分一分地走,我根本不相信袁凱會走,直到下午兩點,法院的人來電話,讓我去取袁凱的骨灰和遺物,我才知道一切都成了真。我號啕大哭,袁凱死後我只哭過那一回。”

  “那天,是我把袁凱的骨灰一把一把地灑入大海的……”

  我努力回憶起6月4日那天的情形,告訴他當時袁凱挺平靜的,他的平靜或許正是緣于他妻子的愛。這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個流傳很廣的話由:相愛的夫妻都希望對方先他(她)而去,因為他(她)憐惜自己的另一半兒會忍受不了長夜漫漫的悲哀。從書信中,可以感到袁凱對他妻子的深愛,然而作為丈夫,他又是否信守了這份生死相依的承諾?

  “我有時很想怨袁凱,他做那件事時他可想到他的家人,他真的不負責任。他為什麼不想想我和他的媽媽?”她神情幽幽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裏,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勸慰她,也許耽于這種幻想,對她來説是一種麻痹,也是一種逃避。

  我不忍打攪她:大千世界,最苦唯離別。何況這種生離死別。死去的袁凱是否想過妻子的悲傷,如果他曾經用善於想象的大腦思想一下今天的情形……

  我翻開袁凱的小説,引子中是袁凱想象中行刑的情形,有幾句吸引了我:這是六月的一個上午,天有點陰,本已持續數天的高溫突然被暗涼的天氣所替代。袁凱被推下車,雙臂反剪,鐵鐐套在腳上,面色有些蒼白,目光始終盯住遠處一個不知道什麼的地方,嘴唇無聲地翕動,輕輕地説一些只有自己才聽得清,聽得懂的話……

  那是一些什麼話,是乞望受害者的寬宥,還是對所有為他而忍受痛苦的生者的懺悔,抑或是對年輕妻子無限戀眷的喁喁絮語……一切不得而知。

  (四)

  袁凱的妻子始終沉浸在懷念之中,我也始終沒有忍心追問她袁凱以這種方式離開帶給她的到底是什麼,也許正像那首詩中所説: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也許有一天,她會有夢醒時分,那一天,她又會如何回望她這一段感情呢?

  晚上十一點,在她的寫字樓前分手時,她忽然説:我真的想接受你的採訪,我很感動,因為你哭了,我沒想到,只是你知道,袁凱死後,我的家人是我全部的生活支柱,我不願意再刺激他們……

  我一向相信我的説服能力,只要我努力,我相信這會是一期好節目。可當我望著她的眼睛時,我忽然感到我或許無法完成我的採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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