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6年02月14日 13:09 來源:科學時報
在車水馬龍的北京海淀成府路,方正大廈,記者就院士增選問題採訪了王選院士。
記者注意到王選穿的是白襯衣和布鞋,傳記《王選的世界》裏寫著:“從小學到高中,他穿得最多的是白襯衣和布鞋。他喜歡白襯衣的潔凈和單純,喜歡布鞋的隨意和舒適”,看來,這個習慣王選一直保持到現在。記得曾有人説過,喜歡穿布鞋的人對物質生活要求不高,換句話説是淡泊名利。
王選院士認為,院士群體應該業務水平高,道德聲望也高,只有兩者兼備,才能實現國家賦予的任務,才能在社會上産生一定的影響力,進而帶動整個科技界乃至社會的發展。同時他也直言不諱地指出——院士未必總是學術權威。
“我有一個絕招對付送禮的”
“院士增選中的不正之風,我也感受到了,10多年前就有。”王選院士的開場白直言不諱。“有的候選人為了評院士,對學部每位院士逐個分析,誰會投贊成票,誰會投反對票,一個一個去公關,這種投機取巧的做法經常能得逞,這是可悲的地方。”
接著他笑著説:“我有一個絕招對付這些送禮的,候選人和單位領導一起來家裏,送來候選人材料和禮物。我對他們説,'今天我只能收一樣東西,你們看留下哪樣好呢?結果他們只有老老實實把禮物拿走,把材料留下。’”記者好奇地問那禮物一般是什麼東西。“我看都不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那是5年前,現在從來不見人。”
記者也聽説過一位院士拒絕候選人送禮的真實故事,那位院士對送禮的候選人説,你今天來訪本身就是錯誤的……你來的效果適得其反,我只會給你減分。還有一位院士反映,由候選人組織的會議竟給很高的會議出席費,以致今後這種會議都不能參加了!
王選指出,評選中收禮的院士還是極少數,關鍵是人情關係在起作用,如果一位候選人有幾位院士説好話,那選上的可能性就大;如果有一位院士説壞話,哪怕不準確,那選上的可能性就很小。“對於關係親的,我寧肯不説話;如果覺得他該當選就投票。”
公關比攻關厲害多了
“科技界本來就不是一塊凈土,不是一個真空!現在社會上的不正之風蔓延到了科技界,使得科技界更加……”王選後面的省略意味深長。
“放眼整個科技界,不僅是院士增選,還有申請項目,評各種獎項,拉關係、套近乎,送禮、偵察……這使得真正埋頭紮實搞科研的就吃虧,再説也很難抵擋名利的誘惑。”
王選説自己以前奮鬥多年,腦子裏從沒有想過當院士。丁肇中説過,“為了拿諾貝爾獎而工作,那是非常危險的!”
記者近日在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採訪時無意中看到,幾乎所有辦公室的門上都貼著這樣一張A4紙:“訪客請注意,為保證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評審工作的公正性,即日起到9月30日止,恕不接待任何與申請相關的來訪。”據了解,所謂的來訪就是“公關”,這從側面反映出我國科技界的“公關”風之盛行。
有些沒選上院士的科學家也做出過重大貢獻
“本來尊重知識分子、尊重知識價值,這是對的。但是社會把院士抬得太高,這是一個極大的誤解——評上院士,就好像鯉魚跳龍門,身價頓漲百倍,住房、工資、經費申請、講課費、出場費等待遇都大為改變,與非院士差別很大。”
王選認為有些沒評上院士的科學家與當選院士的科學家並沒有鴻溝,“我看到很多非院士的科學家做出很大的貢獻,但不可能都評上院士”。
“今年我68歲,完全是靠虛名過日子”
王選拿自己的經歷來説明問題,“錯誤地把院士看成是當前領域的學術權威,我經常説時態搞錯了,沒分清楚過去式、現在式和將來式。我38歲的時候,在電腦照排領域的研究在國內處在最前沿,在國際上也可以稱得上十分前沿,創造了我人生的第二個高峰,但是是無名小卒,説話沒有分量;1995年我58歲的時候,當選中國兩院院士和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獲得兩次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一次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獎,雖然沒有脫離業務,但1993年我就離開了具體設計第一線,所以我的巔峰已經過去,我當時就覺得已經不是這個領域的權威了;今年我68歲,3年前得了國家最高科技獎,但離學科前沿更遠了,現在靠虛名過日子!”
記者插話道:“您説得太謙虛了!”王選擺擺手,語氣加速,“是這樣的,我説的是大實話!”
他拿出中國科學院學部9月11日發的《關於2005年院士增選工作中反對不正之風、重申選舉紀律、保證選舉質量的通知》,文件空白處寫滿了數字,顯然王選對採訪有準備,而且不乏科學家的嚴謹。“有這樣一個統計,很有意思,很能説明問題——
“國外對1249個傑出的國際科學家和1928個國際上最重大的科研成果做了一番詳細的調查和分析,發現科學家最具活力的年齡段是25歲到45歲,創造巔峰的年齡是37歲。
“但中國科學院662位院士,小于60歲的只有56人,佔8.5%;中國工程院654位院士,小于60歲的只有39人,佔6%。這説明大多數院士已經不在創造的高峰期。我個人的理解,院士這個榮譽,是對這個人過去學術貢獻的高度肯定,是終身的。當然年輕院士不一樣,他們正處於創造的高峰期。還有一批年齡比較大的院士仍在科研一線,還在不斷地創造,這跟他們研究的領域有關。但在飛速發展的計算機信息領域,找一個70歲的權威,很難!也許有個別人可以,但按照普遍規律來講不太可能。有些學科,院士是有經驗的,在指導年輕人如何奮鬥上可以發揮不少作用,但不是當前該領域的學術權威,否則就是天大的誤解!”末了他還補充一句,“這句話可能有的院士不愛聽!”
大部分院士年齡較大,按照生理規律,已經過了創造的高峰期,邱成桐等不少科技界人士也曾提出過與王選類似的觀點。黃昆先生的學生鄭厚植院士等曾回憶説,黃昆到了晚年,為自己沒有更多學術貢獻而痛苦,但是又不得不承認並遵守自然規律。
王選説,記得周光召曾經説過,希望院士多培養年輕人、參加諮詢和熱心科普,自己也很贊成這個看法。
院士不是萬能博士,説話要慎重
正因為院士不都是當前該領域的學術權威,不是萬能博士,所以最好不要什麼鑒定會都參加,什麼話都説。
“現在很多鑒定會一定要請院士參加,因為院士説話一言九鼎,我已經十幾年不參加鑒定會了!我很清楚,我會是很受歡迎的鑒定委員,名聲大,説話有分量;又很不懂,不會挑出毛病。我一輩子牢記傑出的物理學家、原英國皇家學會主席、1904年諾貝爾獎獲得者瑞利的話,他説,他60歲以後不對任何新思想發表意見,他認為60歲以後思想不活躍,而且跟他年輕時曾經受過壓制也有關係。”王選還舉例,一位現已年近耄耋的院士前幾年在報上發表言論説,“我國不用建信息高速公路,中國沒有這麼多信息,浪費!”而這位院士的專業與信息領域差了十萬八千里,完全不搭界。王選坦率地指出,院士對自己不懂的領域講話要慎重,不能隨便表態!
早在1995年,中國科學院就發出了《關於重視維護中國科學院院士和學部聲譽幾點意見的通知》,規定不能借用院士(集體)和學部的名義評審肯定或變相支持科技成果,鑒定推薦或變相推銷其科技産品,甚至以院士名義做廣告,不能做有損於院士和學部聲譽的事情。
“有的人為了當院士,霸道地把別人的功勞歸自己。比如項目評國家獎,只做了一些組織工作、公關工作,或基本上沒做什麼工作,只參加過一兩次方案討論,卻要排在第一;有的在文章或著作中,既沒寫一個字,也沒提出過什麼思想,卻要署名,甚至署在第一名。其他人為了提職稱或學位,或為了有立足之地,不得不順從。這樣的人當了院士就更霸道了。”
王選十幾年不參加産品鑒定會,同樣,黃昆到了晚年比以前更加嚴謹,回絕了很多學術會議的邀請。據鄭厚植院士介紹,“黃昆是1955年的學部委員,是權威,但卻回絕了很多學術會議和産品鑒定會的邀請,包括半導體方面的。黃昆認為現在學科發展這麼快,去了以後,你説和不説都不好。不説,你架子大;説了,又怕説錯話,所以就乾脆一概不去。
增選院士的數量和質量有聯絡
對於院士增選制度,王選認為還是要嚴厲打擊院士候選人投機取巧的做法,一旦發現立即取消資格,幾年之內不能參評。一旦發現院士有學術道德問題,應立即警告;當上院士很難除名,只有警告。“我覺得公示這一招很厲害,是一個得力措施。”
《中國科學院院士增選工作實施細則》第二章第六條規定,院士工作局將有效候選人名單通告全體院士,並在學部網頁和有關媒體上公佈;同時,通知歸口初選部門或有效候選人所在單位,在有效候選人所在單位公示其相關材料(候選人在5年內調動工作單位的,同時在調出單位公示)。公示時間為1個月。
王選説,“我也推薦過候選人,他們都是專心搞學問的,很努力,也有一些成績,但評的時候跟別的候選人一比較,發現不如別人,我還是投了他的反對票。”記者問,“你推薦他是礙于情面嗎?”“多少有一點,不過我還是要實事求是,對國家負責!”
王選還認為增選院士的數量和質量有聯絡,現在每次增選的數量不超過60人,實際上中國科技的進步並沒有那麼迅速,類似于中國大學的擴招。據了解,近些年很多院士和專家對此也有相同看法,他們呼籲根據時代和科技發展的狀況,適當減少增選院士的數量。王選建議説,“兩年增選一次,院士們太累,而且也沒什麼變化。三年評一次更好一些,名額也可以適當減少”。
他還認為對院士增選中的不正之風,如果可能曝光、公開的話,會更好一些。9月16日出版的美國《科學》雜誌載文介紹,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8月公佈了3位因不端科學行為而受到處罰的科學家的姓名。鄒承魯院士説,這是一個扭轉不端科學行為在中國流行的良好開始。王選認為中國離公佈院士的學術不端行為還有一段距離。
社會和院士要用平和的心態對待榮譽,學術界要人人平等
美國的院士或者諾貝爾獎得主只是一種榮譽,其獲得者從沒有絕對權威、一言九鼎。
錢學森在美國留學時,在美國航空學會的一次年會上,剛講完自己的論文,就有一位長者提出意見,錢學森便説明自己的不同觀點,激烈爭論起來。事後他的導師馮 卡門告訴錢學森,與之爭論的人是大權威馮 米賽斯,並説你的意見是對的,我支持你。
王選告訴記者,1986年李遠哲獲諾貝爾獎之後,同樣得到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特殊待遇。這個特殊待遇是什麼呢?原來,大學裏停車位一直很緊張,李遠哲獲得諾貝爾獎後,校方就在停車場裏劃出了一個車位,標上“李遠哲先生的優先車位”。要注意,不是“專有車位”而只是“優先車位”。而這是李遠哲獲諾貝爾獎後得到的惟一特殊待遇。
王選説要是能像美國一樣,淡化院士,把院士這個榮譽的誘惑降到最低的位置,那情況肯定會好得多。
寄語青年科技工作者:誘惑會讓你偏離航向
最後,王選寄語青年科技工作者,不要因名利的誘惑而偏離航向。
“青年科技工作者正處於創造的高峰期,千萬不要學而優則仕!組織上不要給他們過早地壓上行政的重擔,讓他們當院長、所長、校長。所謂的當官,好像是提拔他們、重用他們,實際上剝奪了他們自由的空間,使他們沒能在創造的高峰期多做點貢獻,這非常糟糕。可以年齡大了再當官,50歲再當,當到60歲。”
“同時,有才華的青年科技工作者自己不要把做官當成一種奮鬥目標,甚至也不要把當上院士作為奮鬥目標,如果老想著當院士,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做好事業。要出大的成績,必須心無旁騖,全身心地投入到他所熱愛的科學與技術領域!”
責編:戴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