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渴望看到美麗的幻景,
我們總是夢見一些未知的世界。
—— 馬克西姆 高爾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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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夏在可可西裏腹地 |
2005年8月的一天,上午8點45分,北京,西直門外。
距離可可西裏媒體見面會還有15分鐘,可車卻堵在了離會議地點數公里之外並且頑強地一寸寸前進著,註定是要遲到了,組委會的電話催了快十次,因為這次見面會主要議程就是由我來宣讀媒體工作流程和報道紀律,他們著急,我比他們更急,但著急也解決不了問題,只得想辦法自我排解,我就在腦子裏蒐羅和交通有關的笑話以圖自娛自樂,眼前略快於蝸牛蠕動的車速讓我靈光一現,想起了一則和蝸牛有關的笑話,説的是蝸牛在路上行進時被烏龜從後面碾過,蝸牛被送醫院急救後清醒過來,警察問它當時情況,它説記不清了,因為當時烏龜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笑話讓我焦躁的內心稍微平緩些,莫名又冒出個問題,我上次見到蝸牛是什麼時候。是小學?還是中學?反正不是工作以後了。緊接著一個問題讓我更是打了一個寒戰,我們這些所謂的都市人到底多久沒看到真正意義上的大自然了,也就是能看到地平線的地方,想著想著就到了會場,恍惚著履行完科考隊副隊長的宣讀職責,一待會議結束,我就逮著周圍的人挨個發問:你多久沒看到地平線了?大家的反應如出一轍——先是被我問得一愣,然後是自言自語的思考,這可真是讓上帝發笑的思考,最後給的都是他們自己都不太確切的回答,也許是五年前,也許是十年前……
慶倖的是,我由於工作的關係,可以很準確地回答這個讓很多人需要醞釀一會的問題,我最近一次看到地平線是在一個月前,地點在西藏羌塘自然保護區,再上一次是在青海可可西裏保護區,時間是兩個月前,再上一次是半年前,地點在南極內陸,只不過地平線和天空有時混沌成白茫茫一片了。而且我還能説出下一次天天見到地平線的時間和地點——2005年9月中旬到十月底,從西藏進入經新疆從青海出的歷時40天的可可西裏大穿越科學考察。
其實讓我對地平線印象最深的一次不是這幾次去可可西裏,而是1997年去塔克拉瑪乾大沙漠見到的場景,那次我到了“死亡之海”的腹地塔中,看到由無盡沙丘組成的地平線,腦子裏能想到的詞彙就只有貧瘠的兩個字——震撼。我當時興奮地從沙丘頂部滑沙一般地滾到幾十米深的沙丘谷底,然後盤腿禪坐在谷底中央,分明感覺自己只是沙漠中的一粒微塵,一點點地融入自然,天上的殘雲在很低地飛逝,周邊的沙丘在我周邊旋轉,也許這和當年蘇軾寫下“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有著相通的心境吧。由於平生第一次見到沙漠就去了國內最大的沙漠,正應了“看山,極高山”的哲理古訓,以至於後來去了毛烏素沙漠、騰格裏沙漠、達瓦昆沙漠等等,再也沒有當年擁抱塔克拉瑪幹的激動,一直到2004年底到了南極大陸這片“白色的沙漠”才重拾激情,這不僅由於南極大陸和大漠一般荒涼,而且這片沒有任何樹木的大陸,降水量之小和撒哈拉沙漠也有的一拼。
和地平線相對的就是海平面,每次到外海我最喜歡去的就是船頭駕駛臺,不僅是想憑海臨風,更是因為在這裡可以看到視野最寬廣的海平面。放眼碧波萬頃,總會情不自禁的深呼吸幾口,呼吸酣暢之餘總會想起同樣的問題——海平面到底是真的像看上去那樣有一定的弧度,還是我受“地球圓形”理論的心理暗示把海平面經大腦加工後篡改成弧形的。很多人對我冒險拍攝西風帶的畫面印象深刻,其實我對大海印象最深的不是隨時可以奪走我小命的巨浪,而是在赤道的海平面,那裏沒有咆哮,沒有浪花,只有出奇的平靜,海面猶如一面鏡子,油光油光的,如果自己不是站在萬噸級的輪船甲板上,就很難把面前的一片蔚藍與外海聯絡起來,它更像是一片不起微瀾的湖面。
今年3月從南極回來後,我分別從青海和西藏兩個方向進入可可西裏進行前期考察,讓我有緣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和諧社會。只要耐心觀察,就會發現不遠處接連出現的野牦牛、藏野驢、藏羚羊、狼、狐狸等各種野生動物,在各自的領地裏悠然自得地散步,有時恍然覺得自己是不是身處非洲大草原,只有在這時候才能體會《易傳》作者所説的“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作為自然的産物,人實在是不應該把自己孤立與自然之外。每次到了這些能看見地平線的地方,我的腦子就格外好動,儘管野外工作工作強度很大,但與世隔絕就少了現代都市的種種干擾和誘惑,有時間停下腳步,不時淡忘的人和事就會不斷地瀰漫出來。我在每晚宿營休息時最喜歡做的就是聽著電腦裏的音樂,仰著頭入定般地看看滿天繁星,或者看看電腦裏的數碼照片,因為每次拍完照片就往筆記本裏一存了事,忙碌的都市生活使得翻看過往照片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所以常常把這個宿願帶到無人區來完成,只有在這裡才有時間從容地追憶每張照片後的故事——這張是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喝著咖啡欣賞凱旋門的落日,這張提醒我別忘了自己在摩納哥的蒙特卡羅萌生的想法,就是有一天中五百萬了買艘小遊艇週游世界,這張燈紅酒綠的照片讓我想起在香港的蘭桂坊感受萬聖節的摩肩接踵,這張更逗,我在“狂犬病疫苗之父”巴斯德的故鄉DOLE小鎮咖啡館裏和幾個剛認識的法國人過中秋節,那張是在尼斯愜意地享受陽光浴和藍得發黑的地中海,還有這張是在里昂看一群模特牽著駱駝做最新時裝發佈,在澳大利亞佩斯吃意大利牛排,在斯特拉斯堡的獵槍店久久不願離開,在泰國被猩猩摟著照相……每看一張都覺得恍如隔世,就像回到北京覺得地平線離自己突然又很遙遠了。
當然,要看到地平線是要有代價的,忍受生理上的苦和累是不必説了,幾年下來的後果就是一顆牙碎了、呼吸道有毛病、肝代謝不好,套用登山界的一句名言——登山,誰是天才,忍是天才。但是在遠離社會的地方工作,一個很小的疏忽或者不測都有可能是致命的。2004年我帶攝製組拍攝南海搜救演習,我卻被撞得頭破血流,成為真正的傷員,幾個月後在直升機航拍中突然被吊在空中,最近的是今年7月6日在可可西裏遇險,這次在海拔5000米多的沼澤地和山洪中冒雪步行22公里大逃命讓我真切地感到一步步接近死亡的邊緣。好在這次死亡的發梢和前幾次一樣都從我臉上拂過,沒有停留。從小就很喜歡硬漢作家海明威的一句話:A man can be destroyed,but can not be defeaded(人可以被擊毀,但不可以被擊倒)。在我看來,苦難和傷痛可以摧毀我們的肉體,但意志是不滅的,經歷的生死越多,就越珍惜生命和健康,我不是為自己活著,可能更多是為了年已六旬的父母。一次看到名為《生命列車》的PPT,很是感動,裏面説人生一世,就像搭車旅行,要經歷無數的上車和下車,要經歷無數的故事和無數的人,降生到人世,我們就坐上了生命的列車,我們以為我們最先遇到的兩個人——我們的父母,他們會在我們的人生旅途中一直陪伴著我們,但是很遺憾,事實並非如此,他們會在某個車站下車,留下我們,孤獨無助,他們的愛,他們無可替代的陪伴,再也無從尋找。每次遠行,父母總是希望從電視上看到我更多的畫面,他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因為他們知道兒子的路要靠自己走下去。
臺裏要在9月中旬做一台“講述CCTV”晚會,我有幸作為講述人之一和大家分享探險的感受,幾天前,晚會的執行導演劉惠在採訪最後問了我一句,你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做探險節目,我説我喜歡玩戶外,但自己玩的樂趣只有自己知道,我想通過電視、通過我讓更多的人一起分享都市裏看不到的東西(自然包括地平線),這就是我最大的快樂和動力。
探險,我要經歷;極限,我要挑戰,但我更要好好地活下去,最後我想以梭羅的一句話做結:有人以為人生的全部,無論在高峰之顛或低陷之谷,都已給先驅者走遍,一切都已被注意到了,其實不是這樣,人做得少極了。
你,下一次看到地平線會是什麼時候?(陳曉夏)
責編:戴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