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和平
央視國際 (2001年11月30日 15:59)
自從在《東方時空》、《焦點訪談》做了電視記者以來,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管我叫起了“主持人”。因為大家發現,我不是在演播室里正襟危坐,綜論天下大事,就是西服革履地面對一個個世界著名政要,一板一眼地進行專訪。
其實這幅圖像並不全面。西服革履只反映了我作為記者的一面,有很多時候我還會到馬路上採訪行人,我會鑽進衚同採訪居民。有時候,我還會去一些危險的地方採訪。我會站在薩拉熱窩的“死亡大道”上報道,我也曾身穿防彈背心奔馳在赴巴格達的高速公路上。往往在這些時候我才感覺自己真正是一個記者。我才能找到那種令一個新聞工作者激動的感覺。
直到今天,在中央電視臺新聞中心二樓的辦公室裏還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我身穿中央電視臺赴伊拉克報道組的夾克衫,背對着照相機的鏡頭,站在一條高速公路的護欄邊上。照片旁邊的一張白紙上有人寫了這樣一句話:“嘿,幹嘛呢?”
照片上的我正在路邊方便。
那是一九九八年二月的一天。我們完成了報道伊拉克危機之後,乘坐一輛大轎車,日夜兼程從巴格達返回北京。一千公里的路程,我們用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才走出伊拉克,到達約旦首都安曼。一路上,我們經歷了多次的糾纏和意想不到的麻煩。這張“曝光”照片也許就是一個最好地見證。
至今我也不知道,當時是哪位同事偷拍了我的這一“不文明”舉止。一位同事在看到那張照片後,打趣地對我説:“太好了,應該把這張照片發給某個小報,讓你這個大主持也曝曝光。”
我當時回答説:“當記者嘛,誰還沒有點‘見不得人’的事兒啊?!”
的確,當記者不僅僅意味着風光的採訪、面對大人物時的那種場面、以及演播室裏的空調和礦泉水。當記者有時還要面對困難、面對尷尬、甚至是面對戰爭。
過去十幾年來,我們先後受新華社和中央電視臺的派遣,到黎巴嫩、波黑、伊拉克進行過戰地採訪。我不敢説我因此就算得上一個標準的“戰地記者”。然而,我想我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十足的“滅火隊員”。因為每次當我風塵僕僕地趕到一個戰火連天的地方,那裏的戰爭很快就會消失。
一九九○年十月,我被新華社派往貝魯特採訪持續十五年之久的黎巴嫩內戰。在我到那裏的十五天之後,黎巴嫩交戰各方實現了停火。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我飛赴薩拉熱窩去採訪那裏的戰事。在我到達當地的當天晚上,波黑衝突各方在巴黎簽署了和平協議。
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又趕到了危機四伏的巴格達。然而當我到達巴格達的十天之後,戰爭的陰雲已經散去。
新聞中心辦公室的那張照片旁還寫着不少來此觀賞的同事即興而作的短評。其中有一條就這樣寫道:“現在才知道伊拉克的戰火是如何被澆滅的。”説實話,看到這些幽默的評論,我並未感到一絲一毫地尷尬,也從未因為我的這些“戰績”而感到失落。
記者的天性應該是哪有新聞就到哪去,這其中當然也不可避免地包括戰爭和危險的地區。也許是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才最能考驗一個記者的本領,也許是因為在生存與死亡的挑戰中,才最能夠捕捉到激動人心的報道,也許是因為硝煙瀰漫的戰場才是記者們追求的最佳效果。
對我來説,我注重的是體驗一個起伏跌宕的過程,是去目睹一段歷史的演義。記者不是政治家或者軍事家。記者們沒有能力作出決定來改變某一個過程、某一段歷史。記者是記錄和報道歷史的人。我們的任務是讓更多的人知道一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我更多地注重過程,而不是結果。我慶幸我所去過的那些地方沒有了戰火,因為由戰爭走向和平是一個艱難的,往往是戲劇性的過程,而和平降臨的時刻遠比戰爭爆發的時刻更催人淚下。
戰爭與和平,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
在我對受到戰爭威脅地區的採訪中,我曾經深深地體會到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我採訪過許多在戰爭陰影下生活的人們。在一個風雪交加的下午,我看到了無助的波黑難民。在拉薩熱窩,我知道了什麼叫斷壁殘垣。我不知道這一幕幕何時能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在巴格達,我目睹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悲慘。當我在一家醫院看到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僅僅是因為沒有消炎藥而全身腐爛的景象時,我曾對攝像説,:“哥兒們,你挺住了。沒幾個人敢拍這樣的鏡頭!”
戰爭的破壞力還在於它讓人們失去作為人類最寶貴的品質——對生命的熱愛和對生活的希望。當我從貝魯特的司機、薩拉熱窩的老媽媽、巴格達的兒童的眼中看到他們對於戰爭由懼怕變為無奈和漠然的時候,我看到的是絕望和恐懼。
每一次,當我從那些地方飛回北京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坐上回北京的飛機,我常常會對自己默默低語:回家吧,回家吧,快快回家吧。每一次離開這些地方,我總會渴望快快回到屬於我的那個和平的環境中。而每當飛機落地,我又會情不自禁地想到那些還必鬚生活在飽受戰火蹂躪的地方的人們。我會想起他們説過的話,我會想起他們的眼神,也會想象他們今後的日子。
戰爭與和平,這是相互矛盾的一對。有的人因為戰爭而光榮,有的人因為戰爭而恥辱。有的人在戰爭中死去,有的人在戰爭中倖存。而在我看來,戰爭中最不幸的是那些成千上萬的無助的人民。他們在無助中迎接戰爭,他們也在無可奈何地接受戰爭所帶來的任何結果。對於許多地方的人們來説,和平就像一個美麗的謊言。往往在一次和平到來時,緊跟着的卻是又一次戰爭。在我的感覺裏,似乎戰爭才是永恒的話題,和平只是像人們探索的幸福那樣地短暫而脆弱。
有一份統計顯示説,在人類近兩千年的歷史中,全世界徹底沒有戰爭和衝突的時間總共只有五十八天!只有五十八天是太平的!這是多麼令人深思的數字。
作為新聞記者,我渴望採訪戰爭。但我卻實心實意地希望和平。
有幾次,有記者問我:去那些地方你害不害怕?我回答説:這是我活該。
當記者,就意味着追求新聞。戰爭是新聞,你能不去?然而,如果讓我選擇戰爭與和平,我當然選擇後者。因為和平有時雖然會很無聊,但它卻不會讓你去目睹死亡和痛苦。和平時期雖然可能會沒什麼令人激動的事情,但它卻會使人心安理得。
英語裏有一句成語,叫“NONEWSISGOODNEWS”,意思是説沒有新聞就是最好的新聞。這句話對於新聞記者來説是最大的打擊,但是它卻是人類的一個真理。
不過,下次要是又有什麼戰爭,我一定還想去。因為我活該。
責編: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