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貝魯特
央視國際 (2001年11月30日 15:50)
一九九○年十月八日,辦完了所有登機手續後,我在開羅國際機場登上了埃及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737客機。
這是一架使用年頭已經不短的飛機,機上的許多設施非常破舊。座椅前面的小桌板歪歪斜斜,而且放下來就很難再放回去。安全帶上的金屬扣也已經松動,扣了半天也無法扣緊,我乾脆把安全帶放到最長,然後左右交叉在腰間係了蝴蝶扣。
飛機起飛時,機艙內幾乎所有的部件都在發出“咯吱吱”的怪叫聲。我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座椅扶手,緊張地看著窗外。經過一段劇烈地爬升後,飛機終於平穩了下來,我的心跳也隨之慢慢地恢復了正常。我向機艙內前後左右看了看,這時才發現飛機上包括我在內總共才只有十幾位客人。
見到一位空中小姐走過來,我便好奇地問她為什麼今天飛機上客人這麼少。小姐一臉陰沉地説:“先生,不僅僅是今天,我們永遠都是這個樣子。”
看到我疑惑不解的目光,小姐又補充了一句:“現在誰還願意去貝魯特啊?!”
空中小姐的話音未落,我就已經意識到我剛才的問題是多麼地幼稚。
一九九○年的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已經無法再和十幾年前那個享有“中東小巴黎”美譽的地中海城市相提並論了。持續了十五年之久的內戰不僅使得成千上萬的黎巴嫩人家破人亡,而且戰火也使得當年那個美麗的貝魯特如今面目皆非。黎巴嫩位於地中海東岸,南部和以色列接壤,東部和北部與敘利亞相連。二戰結束前,黎巴嫩是法國的託管地。二戰之後,黎巴嫩宣佈獨立為黎巴嫩共和國。黎巴嫩雖地處中東腹地,但其人口的民族構成卻並非清一色的穆斯林。由於受法國託管的影響,黎巴嫩建國之初,人口的一半以上為基督教各派,伊斯蘭教只佔當時人口的三分之一。因此,截止到七十年代中葉前,黎巴嫩國家的主要權利機構都由基督教把持。進入七十年代,穆斯林人口迅速增長至接近黎巴嫩總人口的一半。隨着人口的增加,穆斯林掌握國家權力的要求也日益強烈。加上背靠中東阿拉伯大國敘利亞,黎巴嫩穆斯林的力量很快發展壯大起來。穆斯林各黨派和武裝勢力與基督教各派的矛盾與衝突也日益凸現。一九七四年,黎巴嫩終於爆發大規模內戰。
如果説黎巴嫩內戰的主要起因是基督教與穆斯林兩大民族權力之爭的話,那麼,戰爭持續十幾年久拖不決的原因卻是因為黎巴嫩國內國外各個相同和不同的教派、黨派、民族之間出現的錯綜複雜的利益糾紛。戰爭期間,黎巴嫩先後出現了兩三百個不同的教派、黨派、民兵組織。這些組織、派別為了爭奪各自的勢力範圍和利益所得,相互之間不斷地分化組合。他們或組成統一戰線,或大打出手。一時間,“黎巴嫩”成為混亂和無政府主義的代名詞,“黎巴嫩現象”成了人們為冷戰時期錯綜複雜、久拖不決的地區性內戰所下的定義。進入八十年代,由於巴勒斯坦、以色列、敘利亞、伊朗等勢力的先後介入,更使得黎巴嫩內戰難解難分。
一九八九年,基督教政府軍司令奧恩將軍同敘利亞駐黎巴嫩軍隊以及穆斯林武裝發生大規模衝突,戰火直接燃到了貝魯特的大街小巷。基督教軍隊以貝魯特東區和北部山區為基地,同駐紮在貝魯特西區和郊外的敘利亞軍隊以及穆斯林武裝展開了激烈的炮火對攻和殊死的巷戰。那些日子裏,每天都可以在電視畫面上看到貝魯特滾滾的濃煙、燒焦了的建築物以及成群結隊逃難的難民們。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登上了飛往貝魯特的飛機。當時新華社在貝魯特的分社有兩名記者——封哲如夫婦。考慮到黎巴嫩內戰報道量日益增多,分社記者人手不夠的實際情況,中東總分社決定派我增援貝魯特分社。
飛機在下午的烈日中沿着地中海東岸緩緩地向北飛行。大約一小時後,飛機開始下降。我把腦袋貼到窗口,向下望去。
那天天氣很好。透過朵朵的白雲,我看到了下面一條白色的海岸線。順着蜿蜒的海岸線向上看去,遠處一片城市出現在了眼前。根據航空小姐在起飛時報告的飛行時間,我判斷那就是貝魯特。從飛機上看,貝魯特的形狀像是一輪南北豎立着的新月。彎曲進去的部分是海岸線。隨着飛機高度的下降,海岸線看上去像是在微微地抖動着。城市中心是片片的建築物,灰白色的建築物在陽光下顯得十分凌亂,橫七豎八地排列在城市裏。城市的東北部是新月狀突出的部分。層巒疊嶂的綠色使我馬上判斷出,那裏就是貝魯特基督教聚居的東北部山區。
內戰爆發前,貝魯特曾被視為是中東最具魅力的度假勝地。這裡有山有水,有基督教文化,也有穆斯林傳統。地中海邊的黃金海岸更是歐洲游客們絡繹不絕的地方。而現在,在十五年的戰爭下,貝魯特不僅沒有了旅游,甚至連定期的航班都不能保證。因為炮火的襲擊和破壞,貝魯特機場經常關閉。據我們這架飛機上的航空小姐介紹,現在飛貝魯特的航班只有兩家航空公司——埃及航空公司和塞浦路斯航空公司,而且都是每週一班。
至於説到貝魯特機場,航空小姐提醒我:“您最好作好準備,那裏可是糟透了!”
飛機停在了跑道邊的一塊空地上,我隨十幾位同機的旅客一起鑽出了機艙門。儘管有了航空小姐的提醒,一齣艙門,我還是大吃一驚。這裡根本不像是個機場,倒更像是一座軍營。機場周圍到處是鐵絲網和沙袋壘成的崗哨。每一個崗哨的小窗口裏都架着一挺機關槍。跑道盡頭,兩架印有“黎巴嫩航空公司”的飛機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其中一架的一側機翼已被折斷。停機坪上三三兩兩地站着一些端槍的軍人。時而會有一輛軍用吉普車響着轟鳴的馬達駛過跑道。不遠處一棟看上去有點像是候機樓的二層建築物破爛不堪,墻壁上到處是槍眼和彈洞以及大片大片黑黑的焦煙痕跡。
在端槍軍人的注視下,我和其他旅客快速穿過停機坪,來到二層樓下的一個出口處。在一段昏暗的過道中,幾位全副武裝的軍人站在一張桌子旁。我們十幾位旅客排成一行,一個一個走到桌子前,將護照遞給那幾位軍人。不像一般情況下出國,每到一個機場,都要經過一套嚴格的海關、安檢、衞生檢疫以及護照檢驗等程序,這幾位軍人接過護照只是大致地翻翻,對對照片和本人,然後頭往外一搖,説聲“走吧”,這就算放行了。這裡既沒有海關檢查,也不需要在護照簽證上加蓋任何印章。
輪到我後,我把護照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接過護照,一位軍人翻了翻,然後扭頭對其他幾位軍人嘰裏呱啦説了幾句阿拉伯語。我當時心中一陣慌亂:該不是我的護照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吧?
這時,另一位軍人接過護照,手中搖晃着我那本綠皮的公務護照對我説:“CHINESE(中國人)?”
“AHYUHA(是)!”我趕緊點頭,用阿拉伯語回答道。
那軍人回頭衝他的幾位同事一笑,突然轉回頭來對我説:“WELCOMETOBEIRUT!(歡迎來到貝魯特!)”
多麼美好的語言!這是我到達貝魯特時聽到的第一句話。聽到這話,我心中的慌張頓時無影無蹤。雖然説,當時人們把貝魯特形容成有進無出的死亡之地,然而,作為一名中國記者,我卻是被歡迎進這座城市的。我要用我自己的眼睛看一看這裡的一切。
出了機場,我見到了前來接我的貝魯特分社首席記者封哲如。我把剛才的所見所聞告訴了老封。老封聽了以後對我説,中國人在貝魯特是最受歡迎的,因為中國政府從來沒有表態支持過黎巴嫩交戰的任何一方,所以中國在這裡的口碑很好。
老封説,相比之下,西方人在這裡就不怎麼受歡迎。他説,前不久一位法國的記者乘飛機到貝魯特,在機場的時候也像我剛才那樣接受護照檢查。結果,檢查護照的軍人一看是法國,當即把護照扔到了地上,嘴裏還不幹不凈地辱罵了他一頓。那位法國記者只好忍氣吞聲地從地上撿起了自己的護照。
聽老封介紹,我才知道,貝魯特機場在戰前曾是中東地區最繁忙的機場之一,每天有大量的商人、游客來到貝魯特。而現在,趕上戰事稀少、局勢平靜的時候,每週也就只有兩班飛機抵達這裡,總共也就只有幾十個客人,另外,黎巴嫩的旅游收入也從戰前的每年幾百萬、上千萬美元降到了現在的幾乎是零!
老封是個老中東。他們夫婦在來到貝魯特之前,曾先後在也門、蘇丹、埃及等不少阿拉伯國家當過記者。當時在貝魯特的新華社分社只有他們夫婦二人。這種夫婦兩人共同在一個分社的現象在新華社被稱為“夫妻店”。老封夫婦的“夫妻店”就設在中國駐貝魯特使館馬路對面的一棟居民樓裏。他們一日三餐都要過馬路到使館的集體食堂內用餐。由於使館和新華社的傳統關係,在許多國家,新華社的記者都是在使館開夥,這樣可以免去他們每天做飯的麻煩。
我到的當天,老封將我安排在使館大樓十二層內部招待所住了下來。那天夜裏,我早早地就睡下了。半夜,我在睡夢中似乎聽到隆隆的雷聲從窗外傳來。地中海沿岸地區雷雨天氣是非常常見的,所以,我並沒有理會。第二天一早,我來到使館設在大樓地下室的餐廳吃飯,見到老封,我問他頭天夜裏是不是打雷了。老封驚訝地對我説:“打雷?那是打炮吶!”
我“啊”地一聲,手中的筷子差點掉到桌上。老封説,使館就位於穆斯林聚居的貝魯特西區邊緣。離使館大樓相隔不到五百米就是敘利亞部隊的一處炮兵陣地。昨天夜裏,敘利亞軍隊又和奧恩將軍的部隊發生了衝突,雙方進行了激烈的炮戰。使館附近還落下了好幾顆炮彈。
聽着老封的介紹,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在貝魯特的第一天居然就遇到了戰火,而且還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職業的敏感,使我感到可能丟掉了新聞。我急忙問老封,是否就此發條新聞。老封非常理解地對我説:“這條消息我們已經發了。你剛到,情況還不了解,不用着急。在貝魯特,這樣的事情你想躲都躲不掉。”
吃完早飯,老封和一位使館的同志帶我上到了使館大樓的頂層去觀察頭一天夜裏炮戰留下的痕跡。站在十四層的頂層,我一眼就看到離使館大樓七八百米的地方,有幾個直徑兩三米的大坑。使館那位同志告訴我,常年的戰爭已使得黎巴嫩的槍手和炮兵個個都是神槍手。各派在交火的時候都會有意躲開中國使館。因此,使館雖然處在是非之地,但相對來講一直都比較安全。説着,他指指大樓平臺上的一面用油漆涂成的巨幅中國國旗告訴我,這面國旗就是在一九八二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時使館的工作人員涂成的。他説,當時以色列的飛機每天都要飛到貝魯特進行轟炸,常落在使館的周圍。有一次,一顆炸彈正好落在了使館大門前的馬路上。馬路被炸出了一個直徑幾米的大坑。使館的那扇帶滑輪的厚厚的鐵門也被炸出了一個大洞。還有一次,一顆炮彈居然落進了使館後院的游泳池內。
為了防止挨炸,使館人員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們用幾大桶紅色的油漆在大樓頂上畫出了一面籃球場大小的中國國旗,希望以色列空軍的飛行員能夠看到並躲避。這一招果然奏效了。從那以後,以色列的炸彈再也沒有在使館附近爆炸過。
從樓頂下來,我們又來到了使館的大門外。門口那條七八米寬的馬路路面上可以清楚地辨別出一個巨大的彈坑的痕跡。彈坑如今已經被人用瀝青填補完好。使館的大鐵門上也可以看到一個重新焊接過的圓形的大洞,直徑足有一米多。看到這幅景象,我感到不寒而慄。作為享有神聖不可侵犯的外交豁免權、代表着一個國家主權的中國大使館姑且離戰火如此之近,生活在貝魯特的上百萬普通百姓又怎能逃脫戰爭的魔掌?看到這幅景象,我開始懷疑當時各類報道中所説的黎巴嫩十五年內戰共死亡十萬人這一數字的準確性。
貝魯特素有中東的“購物天堂”之稱。戰爭爆發之前,貝魯特是中東地區少有的幾個免稅城市,東西自然非常地便宜。而且由於交通的便利,那時在貝魯特還可以買到世界各地最原裝、最有代表性的商品。從南非的鑽石到中國景德鎮的陶瓷製品,應有盡有。經過和老封商量,在我到貝魯特的第二天,我們決定到貝魯特市區的一些商業區進行採訪。
汽車駛出了分社,很快就來到了貝魯特市區。大街上行人很少,也不見有什麼店舖。我奇怪地問老封這是怎麼回事。老封回答説:“貝魯特的商業現在全部都已經轉入地下,現在的貝魯特不僅是免稅,簡直可以説是沒稅。”
老封很穩地駕駛着分社那輛唯一的柴油奔馳200,説“現在的貝魯特是黑市的天下。”
一路上,老封開始向我介紹起貝魯特奇特的黑市。由於多年的戰亂,貝魯特正常的稅收制度已經蕩然無存。各派民兵勢力佔據了一些重要的碼頭,大肆販賣各種走私貨,甚至是那些從全世界運送到貝魯特的“不義之財”。老封説,貝魯特有的東西便宜得讓人吃驚。比如,一輛來路不明的奔馳轎車居然可以在這裡賣到二百美元一輛!就是這樣,賣車的人依然可以有一半的錢可賺,因為那車可能根本就沒有任何成本。美國香煙的價格在貝魯特也是便宜得讓人覺得是白送。一條免稅價格為九美元的“萬寶路”香煙在貝魯特只賣三至四個美元。
然而,貝魯特也有一些東西奇貴無比,比如柴油。戰爭時期,貝魯特經常停水停電。貝魯特居民家家戶戶都是靠自己家的小型柴油發電機發電。每到夜晚,整個貝魯特市柴油發電機的轟鳴聲響徹全城。由於戰爭的原因,柴油在貝魯特成了緊缺的物資。一公升柴油的黑市價格是五到八美元。
除了柴油,槍支彈藥在貝魯特也很走俏。據説一把左輪手槍在黑市上要賣到四千美元!儘管如此,貝魯特人還是幾乎人手一槍。槍支成了貝魯特人必備的日用品,也成了貝魯特兒童游戲的道具。黎巴嫩內戰期間,貝魯特兒童曾經發明了舉世震驚的“貝魯特死亡游戲”——將左輪槍裏放入一顆子彈,隨意轉動彈膛,然後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獲勝者(即倖存者)可以得到足夠買一條“萬寶路”的煙錢:三美元!
戰爭使得貝魯特人將槍支作為商品,又使得這裡的兒童將死亡當做游戲,這是多麼的殘忍!從那以後,每當我看到小孩手裏拿着玩具槍,我就會想到貝魯特那些拿着真槍的孩子們。戰爭毀掉了他們本該美好的童年,而生存的本能使他們將死亡變成游戲。
我和老封先來到了貝魯特郊區一個叫“朱麗亞”的商業區。這裡原來是貝魯特最大的一處自由港。幾平方公里的地方,散佈着十幾個四四方方的大型倉儲式商場。各種商品均以免稅價格出售,且一律採取開架售貨的方式。這裡的服務業非常周到。據説,戰前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來的人到這裡買一件大件商品,比如彩色電視機,兩天之內彩電保證就可以送到你的家中。而現在,這裡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繁華。大街小巷到處是裝甲車和提着槍的民兵。每一個倉儲商場都是一片簫條的景象。商場門前幾乎都是同樣的“裝飾”:裝甲車、沙袋、崗哨、機關槍和懶懶散散的民兵。
(被戰火破壞的貝魯特市區建築物圖片)
戰爭爆發後,這些商場分別落入了不同的武裝派別的手中。他們以商場作為他們走私的基地,並以這裡的收入作為他們發展各自勢力的資金補充。
老封一邊開車,一邊向我介紹着哪一家商場是哪一個組織控制的——德魯茲民兵、傑馬耶勒家族、基督教民兵、穆斯林什葉派民兵、遜尼派民兵,等等。説話間,我們來到了一家倉儲商場的門前。
與其它商場門前的“裝飾”略有不同的是,這家商場門前挂着一面烏黑髮亮的絲綢旗幟,旗幟下的墻上貼着一幅大照片。我們走進一看,是伊朗精神領袖霍梅尼的照片。原來這家商場歸真主黨民兵組織控制。
真主黨,聽到這名字,我心裏一陣膽戰心驚。這不就是西方報道中描繪的那些留着大鬍子、身穿黑色長袍、嘴裏高喊着“真主偉大”、開着一輛滿載炸藥的卡車進行自殺性爆炸的“恐怖分子”嗎?
老封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了笑,對我説:“不用擔心,人家也是商人,有錢就賺,而且真主黨的商店是這裡東西最便宜的地方,順便進去看看吧。”
我跟着老封向門口走去。門口的幾位真主黨民兵看見我們,立刻站了起來,很有禮貌地衝我們點點頭,示意我們走進商場。商場裏面很大,但顧客不多,而且東西也不是很全。貨架上只有兩樣東西擺得滿滿地:煙酒和金銀首飾。
看著幾個美元一條的香煙,我想到了在開羅的眾多“煙友”。在開羅,一條“萬寶路”要十二美元,而這裡只要二塊八美元。此時,我根本顧不上去想我的美元是否會幫助門外的民兵多買兩發子彈。我好像是撿到了大便宜,一咬牙,一口氣買了五十條整整一箱各種品牌的香煙,準備回開羅的時候分發給我那些“如饑似渴”的朋友們。
拎着這一大箱香煙,我們走出了商場。門口的那幾位民兵看見我們,打趣地對我們説:“CIGARETTE,NOGOOD(香煙,不是好東西)!”
我也半開玩笑地指指他們手裏的衝鋒槍説:“GUNS,NOGOOD(槍,不是好東西)!”
不想,其中一個人這時卻非常認真地指指槍,再拍拍自己的胸口,大聲説:“不對,槍可以保護我們。我們現在是在戰爭中,戰爭你明白嗎?很多人都死了。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死了嗎?因為他們沒有這個!”那位大鬍子民兵用左手舉起衝鋒槍,右手激動地拍着槍身對我説。
我沒有表示贊同。我伸手向面前一掃,又説:“可是戰爭卻把貝魯特毀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你們不心疼嗎?”
大鬍子民兵聽到這話,沒有回答。他把兩支手抬到半空中,做了一個聳肩的動作。意思好像是在説:那又有什麼辦法?
我們的車子在市區的街道上緩慢地行駛着。由於戰爭,貝魯特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了交通警察,也沒有紅綠燈,每一個路口都有一兩個沙袋壘成的崗哨。代替交通警察管理交通的是敘利亞部隊的士兵和一些武裝派別的民兵。他們五六個人一組,端着槍,站在各個路口。
我們的汽車在一個敘利亞士兵把守的路口停了下來。前面有幾輛正在通過路口。我注意到每一輛車在開到士兵面前的時候都停下來,車裏的人將車窗搖下來,看著士兵。那士兵大概也是厭煩了這樣的程序,不耐煩地微微擺動一下頭,汽車便開了過去。
(貝魯特“綠線”圖片)
我們前面還有兩輛車。第一輛車按照前面同樣的程序順利地通過了路口,第二輛車開過去,在離我們的車子五六米的地方停了下來。然而,就在路口的士兵還沒有來得及擺頭示意的時候,那輛車卻不知為什麼開了出去。這時,只見幾位士兵衝着那輛車大叫着,端起槍對着車後的地面一陣猛烈的掃射。子彈打在地面上,再彈射到那輛車的尾部,發出震耳的金屬聲。
我和老封隔着車窗玻璃看著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幕,驚呆了。在猛烈的槍聲中,前面那輛車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驚恐萬狀地從車門裏鑽了出來。他向上舉起雙手,撲通一下雙膝着地,跪在了地上,嘴裏不停地對士兵們説着什麼。士兵們衝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人,連推帶搡將他帶進了沙袋壘起的崗哨裏。
路口很快恢復了正常,一位士兵示意我們將車開過去。在確認那位士兵已經擺頭放行後,老封才小心翼翼地發動了汽車。在我們的車後,我聽見崗哨裏傳出陣陣的呵斥聲和痛苦的叫喊聲。
我到達貝魯特的一週後,奧恩將軍的部隊終於頂不住敘利亞軍隊和穆斯林各派武裝的強大炮火,宣佈投降。奧恩將軍本人也從設在貝魯特北部山區總統府內的臨時司令部倉皇出逃,到法國的馬賽避難去了。
幾天后,在敘利亞和阿拉伯各國以及法國等的調解下,黎巴嫩交戰各方達成了一項全面的停火協議。根據這個協議,基督教和穆斯林幾個主要黨派同意按照黎巴嫩人口的比例重新進行權力分配。戰火就這樣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雖然由於人們擔心這一次的停火也許會像過去無數次失敗的停火那樣轉瞬即逝,貝魯特並沒有馬上出現歡慶的場面,然而隨着槍炮聲的消失,貝魯特很快顯露出了生機。幾天之內,我驚奇地發現,許多商店迅速地恢復了營業。不少公司開始上班。越來越多的學生回到了教室。一個又一個的發電廠被修復,停電的時間也在明顯地縮短。大街上居然出現了戴着白色大沿帽的交通警察。
説實話,我為這座城市所具有的如此活力所折服。十幾年的戰爭不僅使得他們對於戰爭産生了極大的厭惡和漠然,也使得這裡的人民具有了很強的生存能力。
我初到貝魯特的時候,曾到一家地下商場採訪,正趕上地面上發生炮擊。巨大的爆炸立即讓整個商場變得一片漆黑。就在這時,我發現一盞一盞的燭光亮了起來,很快,整個商場映照在一片柔和的燭光中。人們似乎對剛才地面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全然不知,顧客和營業員繼續着他們剛才的討價還價。
後來,我明白了在貝魯特人對戰爭的這種漠然態度的背後是什麼東西。他們是在積蓄着能量。他們是在炮火下孕育着再生的活力。他們當然也在耐心地等待着和平終於來臨的那一天。
停戰幾天之後,我和老封決定去做一次意義非凡的採訪:踏訪被稱為死亡之線的貝魯特“綠線”。“綠線”原本是貝魯特市區的一條主要的繁華街道,順着大街,旁邊有一條小河溝。“綠線”寬約二三十米,長達八公里。在它的東部是貝魯特基督教聚居的東區,而在它的對面就是貝魯特西區,這裡是穆斯林人主要的居住區。“綠線”成了貝魯特東西區天然的隔離帶。內戰時期,這裡成了基督教與穆斯林兩派武裝勢力火力最集中的地區,也是戰事最頻繁的地區。“綠線”兩邊原來都是林立的高樓和生意興隆的店舖。戰爭爆發後,兩派的武裝人員經常以這些高樓和店舖為掩護,相互對射。剛開始的時候,他們只是用半自動步槍和衝鋒槍進行對射。後來,武器的火力變得越來越猛烈。有時候,民兵們扛着肩扛式火箭筒攻擊對面高樓裏的敵人。自然,敵人們也以同樣的火力和重武器還以顏色。隨着戰鬥的不斷升級,“綠線”周圍人員死傷的情況屢有發生。為了躲避戰火,兩側的居民們紛紛棄家而逃,兩邊店舖的商人們也棄店而去,留下空空蕩蕩的大街和一棟棟無人居住的空樓。於是,這裡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交戰地帶。由於這裡每天死傷人員無數,貝魯特人也將它稱為“死亡地帶”。黎巴嫩內戰期間達成過無數次的停火,而貝魯特的每一次停火都是以這一地帶作為和平的分界線。於是,這裡也被叫做“綠線”。
“綠線”的起點和終點各有一個標誌。一頭是黎巴嫩高等法院,另一頭是貝魯特體育場。我和老封從高等法院這一頭開始了我們這次踏訪。
汽車駛入“綠線”,映入我們視線的景象可以説是令人髮指的。道路兩旁一輛輛燒焦了的汽車橫七豎八地廢棄在那裏。有的車只剩下一個鐵架子,有的上面佈滿了硬幣大小的槍眼。在“綠線”,由於十幾年的戰亂,這裡的雜草竟然長到兩三米高!雜草遮住了路邊廢棄的汽車,擋住了兩邊原來的店舖。放眼望去,這些長相古怪的植物貫穿着整個“綠線”。我感到仿佛進入了一片死氣沉沉的野生植物園。我只能用“滿目瘡痍”這幾個字來形容“綠線”兩邊建築物的景象。一棟棟十幾層高的大樓大部分只剩下鋼筋水泥的龍骨架。有的樓一半被炮火炸得塌陷了下去,有的中間被炸出一個大洞。大樓面朝“綠線”的一面墻壁上到處是槍眼和燒焦了的痕跡。變了形的鋼筋蕩在空中,像是怪物伸出的爪,面目猙獰。
我和老封一路走一路停。每到一處另人觸目驚心的地方,我便跳下汽車,拿起我那臺傻瓜相機,瘋狂地拍攝。
那一天,八公里的“綠線”我們走了兩個小時,我也用掉了四卷膠卷。最後,我們來到了“綠線”的另一端:貝魯特體育場附近。貝魯特體育場是黎巴嫩舉行大型活動經常使用的場所。戰爭前,黎巴嫩每年的國慶活動都在這裡舉行。黎巴嫩共和國三軍儀仗隊就是從“綠線”行進到這個體育場接受國家領導人的檢閱。如今,這個體育場已經徹底廢棄。體育場外面的高墻到處是斷壁殘垣。體育場內數百輛如同廢鐵一般的汽車堆成了一座巨大的鋼鐵之山。
從體育場出來,我們來到了附近兩棟被炸毀的樓房中間。在一堆瓦礫中,我突然發現一位老人正在那裏徘徊。他一邊艱難地在瓦礫中行走着,一邊眼睛四處尋覓着什麼,嘴裏還發出輕輕的呼喚聲。
我和老封走到老人跟前。老封用阿拉伯語問老人:“老人家,您在這裡做什麼啊?”看到老人迷惑的眼神,老封連忙向他解釋,我們是中國人,來看看“綠線”。
老人放下了心。他回答説:“我來找我的貓。”
“貓?您的貓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啊?”
老人看看我們。片刻之後,他在瓦礫中站穩了身子,用手指指左邊一棟樓房,告訴我們:“幾年前,我就住在這棟樓裏。我孤老頭子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好多年了,只有我的貓和我做伴。後來,戰鬥越來越激烈,樓裏許多住戶都搬走了。我當時想能堅持一天算一天。有一天,一枚火箭鑽進了我隔壁家。那家人全被炸死了。於是,我終於下決心搬到了郊區一個親戚家裏。可是我那該死的貓卻總也忘不了這地方。隔段時間,它總會偷偷地跑回到這裡來。”
老人説着,眼睛又開始四處巡視。他像是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你有什麼難捨難分的。”
看著老人在廢墟中漸漸離去的背影,聽着他“喵、喵”的呼喚聲,我的眼圈一下子濕潤了。以前只聽説過人類會為了家敗人亡而含淚望穿雙眼,沒想到,動物也會如此依戀故土。
離開“綠線”後,我坐在車上一言不發。看著眼前這千瘡百孔的城市,一棟棟倒塌的樓房,斷裂的高架橋和行色匆匆的行人,我無法相信面前這個城市就是那個被稱為“中東小巴黎”的貝魯特。我也無法去想象它當年的美麗。回想剛才那位老人講述的故事,再看看這滿目瘡痍,我忍不住驚嘆戰爭的破壞力。
一晃我在貝魯特已經住了二十多天。總分社考慮到這裡戰事稍趨平靜,而海灣危機卻日益嚴重,決定調我返回開羅。
臨走前一天,老封夫婦對我説,來了貝魯特這麼多天,他們還沒有帶我去過北部山區。他們説,那裏可以看到貝魯特的全貌,還可以真正了解貝魯特曾經是多麼地美麗。當天下午我們三人決定乘車前往北部山區。
北部山區是基督教居住的一個富人區,也是遭受戰爭破壞程度最輕的地區。從這裡登高望遠,貝魯特的全貌盡收眼底。汽車沿着彎彎曲曲的山路慢慢地爬行着。漸漸地,兩邊開始出現了鬱鬱蔥蔥的景色。茂密的松樹漫山遍野,路邊盛開着各種顏色鮮艷的花朵。遠處幾隻山鷹在山谷中悠然地滑翔着。在山鷹的下面,叢林環抱中依稀可見幾棟白色的小洋樓。
(美麗的貝魯特圖片)
汽車上到了北部山區的一個制高點。公路裏側有一個非常別致的度假酒店。酒店的對面則是一個不大的咖啡館。咖啡館的坐椅全部擺放在露天,隔着一道欄杆,下面就是貝魯特市區。我們決定在這裡小坐一會兒,一面喝點飲料,一面欣賞一下山下的景色。
那一天,貝魯特天氣晴朗。湛藍的天空上飄着幾絲白雲。白雲下面的城市在陽光中清晰可見。一棟棟樓房的中間,依稀可見緩緩行駛的汽車。遠處的海邊,白色的浪花像是一條溫柔的絲帶,環繞在藍色的大海與城市之間。此刻的貝魯特真像是天空中一輪新月,顯得那樣地平靜,那樣地祥和。
走出咖啡館的大門,猛然間,公路上急速駛來一輛小轎車。來到近前,我才看清,這是一輛紅色的“法拉利”敞篷跑車。駕駛員座位上坐著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金髮少女,稚嫩而白皙的臉上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鏡。跑車高速駛過我們面前,帶着一陣風向山下飛駛而去。車裏那長長的金髮紛紛地飄舞着。
我回頭看看老封。
老封淡然一笑,不無感慨地對我説:“貝魯特快要活過來嘍!”
的確,貝魯特要活過來了。
看著藍天白雲下的貝魯特,我對老封的這句話確信不疑。
我相信飽經了戰爭磨難的貝魯特一定會劫後余生。願上帝保祐這座美麗的城市!
責編:復蘇